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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蒙古彩虹鸽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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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蒙古彩虹鸽舍
地 区:内蒙古 文章总数:9篇 推荐篇数: 0篇 留言数量:1条 访问次数: 鸽舍积分: 30 建立时间:2008-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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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内蒙古彩虹鸽
来源:原创
阅读:次
分类:养鸽感悟
发布时间:2011-12-31 13:3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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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种
马慧娟 啸客
曼余目以流观兮,冀一反之何时?
鸟飞返故乡兮,狐死必首丘。
信非吾罪而弃逐兮,何日夜而忘之!
—屈原:《哀郢》
天空是多么宽广!蓝湛湛,明亮亮,淳澈深邃,汪汪如水,野云悠悠,无来处,无去向,逍遥自得,无所得,亦无所求,聚气成雪,消融为霖,令人神往。我喜欢眺望蓝天,爱它的超遥,爱它的清淡,爱它的深渺,爱它的幽空。如果我会飞,高高地飞,离开喧嚣的尘世,融入那辽阔的天际,或作一颗孤星,或作一缕孤云,或作一丝清风,或作一点飞萤,在永恒中沉浮,该是多么快活!
我羡慕飞鸟,尤其是鸽子。看那一双翅,被春风高高的举起,钻入云床,追着光流,随心所欲,翱翔翻转;饮白云,吸长风,沐阳光,浮大气,苍苍茫茫,浩浩荡荡,得意时,举翅高飞,无拘无束,想远就远,想近就近,高低由之;灰心时,迎风振翮,沙中抖羽,激干青云,陡折天外,放声大叫!凭天高地远山长水阔,一怒而起,立上青天白日!它耐力非凡,可作旷日持久的飞行,它毅力超绝,可以百折不挠地飞行;它生命力顽强,负伤忍痛仍可分行;它方向坚定,起自天涯,任云影迷茫,狂风逆志,不为所惑,亦不为所阻,英勇地击翅向前!有一支神箭能射穿高天,那是鸽子;有一支神箭能横绝大漠,那也是鸽子;有一支神箭能飞越想象,那还是鸽子。鸽子,蓝天之神!
小时候,我淘气,很招大人们讨厌。我会上树,能下水,除了不会飞,上不了天,人能到的地方,我全能到。我曾从我家房檐上跳下来飞奔逃命,以躲开母亲的棍棒。我也曾在河里摸到过死人,不怕,还招呼大人打捞,当时,车公庄到动物园有一条铁路,记得常轧死人。每听说轧死了人,我便带上弟弟七月跑去看。看断肢血肠,看死者亲属的哀啼,有时也洒两行同情的泪。我会抓鸟,用一只养熟了的繇予,一天可以招不少老西子①,提回家,开膛去毛,与弟弟煮吃。我精通蛐蛐,作整夜的抄家活动,养了几十罐。当时北京兴起了一阵注射鸡血的风,据说可以治一切的病,得肝炎的母亲信了,买了几只公鸡,每天从它们翅下抽了血,往自己身上打。于是,我和弟弟抱上鸡到处寻架。我忙,和弟弟一起,穿着总是显小的脏衣服,流着鼻涕,头发蓬乱,吮着臂上摔破的脓伤,春夏秋冬四季忙。
胡同里住了很多高干、翻译、教授,只有我们是工人家庭,一窝大老粗,被大老细们瞧不起。一胡同的孩子都文文静静,戴着红领巾,排着队,唱着歌上下学;只有我们兄弟俩,野,又黑又脏,象小猪崽子。胡同里的大人,没有不恨我们的。大老细的孩子们看不起我们,又被家长一再叮嘱,不准和我们玩。同学们嘲笑我加入不了少先队,专爱在我面前炫耀红领巾。他们不准我参加一切政治活动,比如“十一”的游行之类。我们的班主任崔玉芳,尤其痛恨我,因有一次她挺了大肚子来,我说她要下狗崽儿,使她耿耿于怀。我只有一个最贴心的朋友——弟弟七月。
我被歧视。妈说我长大了学不好;同院郭教授说该叫公安局把我抓走;同学们说我是落后生;崔玉芳说:“从小看到老,狗改不了吃屎,王东山(我)是不可救药的!”只有弟弟说我是好哥哥,并因坚持说我好,被我班上几个男生打得鼻青脸肿,但是,他仍说我好,硬是打也打不改嘴
我养过的东西很多,除了老西子、鸡、蛐蛐外,还养过鱼、狗、猫;但最使我爱的,只有鸽子。如今,我长大了,既没有坐下象狗一样吃屎的习惯,也没有被公安局抓走,反而加入了中国***。我成熟了,儿时的习惯与爱好渐渐丢弃,只有一个习惯丢不掉,就是爱看天。看,空空荡荡的天,由蓝而浅成白,淡淡到无色,在和地平线相交处,是一条明亮的线,那是天际。坐在绿草地上,口中叼一根苦涩而清爽的草茎,呆呆地望着天空,我可以数小时不动。然而,当此时,我每每惆怅,希望看到一个飞来的黑点,那是我亲爱的鸽子。望得眼酸泪流后,往事历历在目,思绪比蓝天更宽。我便感到若有所失,似乎是目光把我的神思带到了遥远的天际,一往不归。
呵,天空,鸽子升浮的广漠空间,真令人向往! 注: ① 老西子。一种鸟,可驯养。
①性;指鸽子对巢的记忆力及长途飞行的导航能力.
小时候,我挨打的次数极其的多!母亲打我,同学打我,郭教授家的胖保姆打我。尤为可憎的是,班主任崔玉芳竟然也打过我!伤疤已平,事情大多忘记,只有那次挨打,我至今不忘。我可不能忘!现在想起,仍有冷气穿脊,愤愤不平!当我还只是个小学生时,便作为阴谋的对象,挨了顿狠打。我第一次领教了阴谋的力量,同时,渴望真正的忠实,因为我当时还不具备抗争的能力。
崔玉芳说:“教师是一杯纯洁的水。”我一直深信不疑。
她还常说:“学生是小树,教师是光荣的园丁。长歪的树要由园丁修直,才能成材。”我也深信不疑。
而在那次挨打之后,世界在我眼里似乎调了个儿,我恍然大悟,原来人们所相信的不都是真的!
那是初冬,下雪的黄昏,放了学,我往家走。刚走到校外宿舍楼的锅炉房门前,忽然,跳出四个高年级的男学生,打头的叫大头,还有一个叫肥子,是六一班的,另外两个我不认识。他们横截住了我的去路。
大头骂:“臭丫挺的!害老子,哥们儿花了你!”
一块整砖平拍在我脸上,轰,眼前一黑,我倒了,鼻孔里流出一股热而浓的液体,是血。他们打我,拿砖头,拿大棒,脚踹,拳打,下手极狠。莫名其妙,我招谁惹谁了,凭什么挨打?我反抗,咬,也抄砖头。可没用,他们个子大,人多,骑着我,把我打得血流满面浑身青肿。
“干嘛打我!”我大叫。
“你向老师告我状,打死你个小杂种!”大头左右开弓,打。
“没有!我没告状!”我边反抗边喊。
“老师说的,你还嘴硬?叫你拧!叫你拧!”
一旋儿横,二旋几拧,三旋儿打架不要命。我头上有三个旋儿,也是个敢拼命的主儿,可是,我被压着,只有挨打的份儿。
“哪个老师说的?”我大声喊。
“甭问!”大头打着说。
打。又打。而且,他们撕了我的书包、课本、作业本,折了我的铅笔,踹扁了我的铅笔盒。
幸亏惊动了锅炉房里一位长大胡子的工人,跑出来一喊,大头他们一哄而散。大胡子抓住了大头。我坐在雪地上,老半天站不起来,肚子被踹得伸不直腰。
“***!”大胡子厉喝,一日山东土腔:“一帮打一个,大的打小的,你娘的喝尿长大的!”
“他向老师告我状!”大头一梗脖子。
啪!大胡子一嘴巴,打了他个滚儿,拧着耳朵又提溜起他,拎得他直踮脚,双手捂定耳朵,嘴却被连带着歪得露槽牙。
“说!***啥坏事了?”大胡子一瞪眼。
“不说!你问得着吗?”大头嘴强。
又两耳光:“说不说?”
“别打了!”我缓过气,疼得可以将就忍受,喊:“要打,我和他一对一干!”
大胡子吃惊地望着我:“好小子,有种。”赞赏地点点头,又冲了大头,“***,说不说?不说,老子揪下你鸡巴喂狗!”
大头焉了:“我扒女厕。”
“叉!这还不该告?”。大胡子拧着大头耳朵前后扯晃,大头便东倒西歪。
我大声申辩:“我压根不知道你扒女厕所?”
“放***罗圈屁!”大头狠唾了一口,“老师说就是你告的,老师不会骗人!”
“哪个老师?”我气得发狂。
大头愣了会儿:“她不让我告诉你;是崔玉芳!”
我立刻气得象被电击了,浑身乱抖,恨不得血呼啦狠狠咬谁一口。
难以置信!难以置信!
大胡子逼着大头讲出了实情。上午,大头看见我们班几个女声上厕所,就扒窗看。女生们杀猪般尖叫。他便跑了。中午,崔玉芳找到他,先说要给他处分,开批判会,吓得他又气又恼,然后说是我报告的,并说,只要他不对人说老师提到了我,便不追究他的错误;继又一番安慰,鼓励他改邪归正;再加上一通威吓。说,如泄露出去。非给他处分不可。大头向她保证不外传,就约了人,在路上堵我。
我在一无所知的时候,已被人暗地里安排好了。我胆战心惊,不敢把园丁和阴谋家联系起来,如同虔诚的教徒不敢把上帝和魔鬼联系在一起一样。但我明白了,崔玉芳恨我,用了借刀杀人计。
园丁残害花朵!尽管我是狗尾巴草,原称不上花,也不值得爱惜。
太胡子问我:“你真的啥也不知道?”
我急得直跺脚,泪如泉唢,指天发誓:“我要知道一点儿,是狗鸡巴!”
大胡子冲大头:“女娃子们看见你扒窗没?”
“看见了,还叫来着。”
“这不结啦,她们能不跟老师学舌?”
大头也明白了。
我委屈得号啕大哭。我恨,恨不得捅塌天!我要抗争。后来,我千方百计破坏崔玉芳的自行车,扎车带,扔铃盖儿,终于弄得她改坐公共汽车上班了。这是后话。
大胡子教训了大头几句,放了他,便拉住我的手,蹲下,撩起衣襟擦我脸上的血。他的手黑,粗,火,方脸,胡子支支楞楞,象硬毛刷子,额头上有几道直如刀砍的抬头纹。他说:“孩子,你一准儿是个捣蛋鬼,要不,老师会害你?”他使劲摇摇头,相当程度地感慨道:“人这个东西呀!人这个东西呀!”那口气,象有无限深刻的意义在这两句话中,语气那么重,我至今也忘不了。
我听着。
“孩子,人不能短了志气。卖了孩子买笼屉,不蒸馍馍咱也要他妈蒸(争)口气!”
我大恸!这安慰,这鼓励,感动得我痛哭流涕,象只发了狠的狼崽子。我暗暗下定了争口气的大决心!
“我送你回家。”
“不,不。”我慌恐。书包和书包的内容完了蛋,我不敢回家,妈妈一定正手握枣木擀面杖干等我回去呢。擀面杖的性质,我的皮肉是深深地理解的。我问:“你叫什么?”
“我姓王,人家都叫我胡子王,在这儿烧锅炉,干临时工。”
“我忘不了你,一辈子……”我哭着跑了。
胡子王喊我,追我,没追上。
***!这样的夜!这样的雪!夜,黑得一塌糊涂;雪,飞得乱七八糟。夜,黑得象沤烂的馒汤,又稠又糨;雪,象零乱的思绪,毫无秩序。我不哭了,捧了把雪,擦擦脸上的血,骂声崔玉芳的祖宗,在昏暗的路灯下,瞎走。路灯摇摇晃晃,分明是冻硬的死鱼眼;泛着可恶的冷光,又分明是死人脸上阴险的惨笑。肮脏的夜,被杂乱无章的雪东抹一把,西搽一把,涂得花里胡梢,斑斑驳驳,难看得真实可信。我的棉袄是前年做的。小。只要我双臂向上一伸,肚下就会露出来。破棉袄,何止小,且硬,且冷,且油亮,套在光膀子上,象铁。冷风钻进来,认真地数我的肋条骨,咯咯楞楞。我揣着手,裹紧棉袄,冻得骂大街。
饿,前肚皮贴着后脊梁。真他妈难熬!
“叽……叽……”微弱的、垂死的鸟叫,传入我的耳际。我顺着声音找到路灯下。被雪装扮得分外妖娆的垃圾堆上,一个破纸盒子里,盛着两只小鸟。一只已冻死,另一只在勉强挣扎。它身上落满了雪,乳茸和灰色的新羽相杂。是被遗弃的雏鸽。好可怜!我赶紧捧起它,把这团小小的冷肉肉,塞进棉袄抱紧。它简直就是一小块冰,凉得我乱打牙战。我向我和七月的“宫殿”走。路灯光如蒙尸布,尖利的北风把它扯得破破烂烂。北风粗暴地往我嘴里灌,没头没脑塞了一嘴,苦得古怪。原来北风也有味道!雏鸽缓了过来,往我腋下瞎钻,拱得我痒。我爸曾是信鸽协会会员,养过不少鸽子,且精于治疗鸽病,诸如口黄、长痘①之类,药到病除。他爱鸽子。六零年困难,没吃的,就把鸽子都吃了。我和弟弟毕竟比鸽子重要。看着妈妈一只只摔死鸽子,开膛褪毛,爸爸背过身去,伤心落泪。
“小东西,别闹。”我说。
我的“宫殿”在土建学校里,与我家的院子一墙之隔***那儿有座大跃进时盖了一半就下马了的宿舍楼,一直废弃着。楼的结构已完工,尚未内外装修,样子破破烂烂,十分寒碜。大楼被一大片高大的钻天杨包围,在施工中曾摔死了个工人。
晚上,它瞪着一排黑洞洞的窗户。阴森森的。原先,土玩闹之类,常带了婆子到楼内刷夜②,鬼哭狼嚎,厮混。后来,公安局来人把整座楼的门窗都用铁板钉死了,没人进得去,楼内才安静了下来。只有我和弟弟能进去。我家院子里有个防空洞,出口在厕所后面,从来没有人去。弟弟 从家里偷了锁,把防空洞出口的铁盖锁了。下了防空洞。曲曲弯弯走一百多米,有道铁门。过了铁门是个大厅。厅左有个方形大洞,二十米长,极狭,只有孩子才能爬过去。之后,就到了废弃的楼下。楼下有几十间地下室,钢筋混凝土结构,坚固无比。本也是作防空洞用的。地下室冬暖夏凉,很好。001号室内,有我和弟弟的两张“床”,砖铺的,上铺三层草垫子,挺软。这里是镘室。002号是厨房,因那儿有烟道,自来水,且有我们从垃圾堆里捡来的铁锅,积攒的木柒和自己盘的泥灶。我们在这儿煮过老西子吃。地下室里永远是黑的,我们有墨水瓶做的油灯。我们喜欢黑古隆咚,一到黑处心里便踏实。穿过三道铁门,可从“宫殿”的底部升到楼上。空空荡荡的楼里依旧是黑,因门窗都被钉死的缘故。楼道里到处是碎砖烂板,钢筋头子七出八翅,很难走。有两层设有楼梯,我们藏了木梯,用时可取来。五楼顶有很大的楼梯问,一门通楼梯,一门通平台。平台有篮球场那么大。很宽阔。有时,我和弟弟跑到平台上,从浓密的枝叶间俯瞰我家住的小院、胡同,看骚动的游行队伍从街上走过,摇旗呐喊敲锣打鼓,唱着“要古巴,下要美国佬”,声援古巴,反对美国:在古巴吉隆滩登陆。乱糟糟的。于是,我们便对比出一种与世隔绝的安全感。对别人来说,大楼是可怕而神秘的魔窟;对我和七月来说,大楼则永远是安全而自由的“宫殿”。我们趁一座大楼!这还不够妙吗?我们可以在“宫殿”里为所欲为,储藏洋画、弹球。糖纸、冰棍棒棒,生火做饭,构筑堡垒,乱画乱写,胡说八道,火叫大喊,翻跟头折把式,无所顾忌,不用担心,任凭我们野,闹翻天也不会有人来打屁股。我们是大楼的主宰。我们熟悉大楼的每一个角落。就是在黑暗中奔跑,也决不会碰上角钢或绊上钢筋。 我推开001号的铁门,室内油灯已亮,弟弟正坐在草垫子上等我。
“哥,”他叫我一声,“你怎不跟丫挺们的玩命?照他们嘚儿上踢呀!”
一定是哪位同学回家报了信,所以弟弟已知 我挨了打。
“七月,”我从怀里捧出雏鸽,“你看!”
“咦,小鸽子:”弟弟从草铺上跳起来,捧过 去,凑到灯前看。
“是洋斑点。”我说,指丁指雏鸽的眼睛,“刚出 眼沙,还是桃花沙昵。”
鸽子的种类有三个系统。一类是野鸽子,有 野娄、野白、野黑等品种;二类是家鸽系统,有 点子、家白、墨环等品种;三类是洋鸽系统,有洋娄,紫楞、洋白、洋斑点等品种。洋鸽类是鸽子中的最上品,洋斑点又是洋鸽类的最上品。洋斑点又叫雨点,多见的是墨斑点(深雨点)和浅斑点(浅雨点)两种。杂于深浅之间的是中雨点。还有一种紫雨点,系雨点与红绛鸽的杂交品种。雨点性①最大,飞行速度最快,耐久力最强。国内所有的信鸽比赛,名次靠前的都是雨点,无一例外。
“它太小,没大鸽子喷食,会饿死。”别看弟弟不大,对鸽子也懂一点儿。
小鸽子不会自己吃,要大鸽子含着它的嘴,喷喂。七天之内大鸽喂雏鸽鸽乳,然后喂消化过的食物,然后喂饲料,总得一个多月,小鸽子才能学会自己吃食。
“没事儿,”我说,“咱们给他喷。”
我记得爸爸把红豆嚼烂,嘴对嘴喂过小鸽子。
“行吗?”弟弟怀疑。
“行。爸这样养大过好几只鸽子。”
“爸叫我给你送饭未了。”弟弟说,“爸说,叫你先别回家,藏几天,等妈消消气。妈说要剥你的皮呢!哥,爸还叫我给你带来被子。爸说明天要见你,在街上见你,看你被挨打得重不重。爸还说,他要揍大头,叫别把揍大头告诉妈。冬天夜里冷,叫你找个暖和地方过夜……”
“别说了!”我心里烦,大声打断弟弟,“我不能见爸,爸见我这样会心疼。你回去告爸,我没事儿。别让爸打大头,哪天,咱哥俩去剋他一顿。
爸是大人,打大头让人说。”
“爸真好。”我心里一阵热,想,“等我长大,有了力气,能挣钱了,好好养活爸,让爸美美地 过一辈子。” 雏鸽一身乱毛,样子难看,大概是没长开的缘故。
我和弟弟给它起名叫“杂种”。
注:① 口黄:又名鹅口黄,鸽子的呼吸遭疾病,可传
染;痘儿:鸽子的皮肤病,块状疮斑。
②刷夜:流氓黑话,指流窜住宿.
在五层楼顶通平台的楼梯闻里,我们用软草给杂种絮了个窝。选择这里,是因为这儿高,光 线好,通风,隐蔽。我们把通搂梯的门上了锁, 把通平台的门插上,又把门板敲下一块,让阳光射进来。等杂种长大了,会飞后,可以从此地出 入。这样,我们为杂种造了一个很好的家。将来, 就是有人看见楼顶上有鸽子飞,也不会想到这儿有鸽子窝,会以为是过路鸽子。因为,在楼下, 人们看不到楼梯闯;何况,钻天杨把整座大楼遮 得严严实实。一切都挺好。
弟弟给我送饭,我就住在“宫殿”里,陪杂 种。我和弟弟轮流给杂种喂食,把窝头或豆子放 入口中嚼烂。用唾液拌匀,然后,唠起唇,含住鸽子的小嘴,用舌尖往它嘴里顶食。小杂种张大 嘴,使劲拱着够吃,欢极了。我们蹲下,一张手, 它就跳上来;一捧起它,它就急急忙忙奔我们的嘴去找食,连扑腾带闹。喂熟了,只要我们一努 嘴,它便急如星火般奔来,叽叽叫。真叫人快 活。杂种长得很快,乳毛一褪,便很有样子,不再是窝窝囊囊的酸德行。两个星期,它身上便覆 满了灰羽,背和翅上,齐整地排列着黑色的斑 点,好看。可以喷给它整粒的玉米豆了,但它还不会自己吃,一粒豆儿,叼半天也吃不着,偶尔 吃进几粒,也吃不饱。我和弟弟一来,它便高兴 地围我们腿转,偏着小脑袋,望着我们,叫个没完。喜煞人。它的鼻瘤长出来了,上鼻花和下颏 的鼻花连上了。上鼻花特大,人字形,中缝很深, 鼻孔大。鸽子飞行时心跳次数是平时的数倍,靠肺与气囊双套呼吸系统供氧。鼻孔大,是呼吸系 统强健的外在特征。下鼻花叫“斗儿”。它眼的外 皮很宽,长出了皱皱巴巴的肉裙,又高又厚,叫风挡(眼瘤)。风挡高的鸽子可在大风沙中抗风雨 上,风挡可挡住风沙。它的后脑到嘴角距离特 长,前庭宽阔,头顶平,额头方形。这种头形的鸽子脑发达,方向性好,性大,且飞行中空气阻 力小。它的限虹彩清晰,眼沙层次清楚,分布均 匀,沉结沙层厚实;二线线口①宽且长,瞳孔收放能力极强;两眼各有眼痣②一,左眼如带,右 眼如米;放大镜下可觅,瞳孔内眼底阔厚。鸽之 优劣,八分在眼。眼是信鸽内在素质的集中体现处。每次,喷它个嗉子歪后,它便站在我或弟弟 的肩上,歪头看天,专注地,一动不动。门板上 的一块天,蓝莹莹,很有吸引力。有时,它奋力扑翼,脚跳而且蹬,笨拙地原地转圈圈,样子愚 痣者为稀且佳。 蠢可笑。
与其去上学,看崔玉芳那满是蝴蝶斑的黄 脸,不如在“宫殿”里陪小杂种。我憎恶学校,憎 恶人们对我的憎恶。课堂上,必须手背后坐,不得稍有动作;下课时,不得奔跑喧哗;走在楼道 里,要蹑手蹑脚如行窃的小偷;见了老师,要顺 顺溜溜,捡好听的说;做作文,要说假的,编一通捡了一毛钱交警察之类的瞎话。吹,反正税务 局的税种设计没有吹牛税这一项,捡老师爱听的 吹呗。说真话可不行,因儿童的真话都是童趣,没有雷锋那么崇高伟大。我写过一篇斗蛐蛐的作 文,句句真话,崔玉芳竞给了我负十分。按她的 优劣标准,这是很公平的。我有好多事想不通,也不愿想这些事,想不通就让它想不通。但我也 看明白了,好学生都是一个样,上课如呆木头, 下课如被骟的绵羊,见了老师如讨好主人的狗!我则不同,顺着儿童的天性长,疯跑,上槽,下水,翻窗户,做鬼脸,理所当然地被当作坏孩子。
我不上学,陪杂种住“宫殿”,读小说。在那些天里,我读了高尔基的《童年》。这本书深深地 激动了我,作家笔下那一群流浪的野孩子,都是可爱的纯真少年。高尔基的外祖父和妈妈一样, 总是打孩子,而格里高里却是个好老头。在我看 书时,杂种爱站到我肩上,注视门上方方的一块天。有时我也陪它看天。那块天,象本未翻开的 童话书,藏着幻想和诱惑。我也常和杂种说点什么,盼它早日飞翔,做蓝天上的勇士。
我不能总不回家,也不能总不去上学。两星期过去了,我回家,挨了顿思想上有所准备的打。我去上学,被崔玉芳罚站两节课。全班学生都坐着,独我站着,坐具象磁铁,吸引着站酸的屁股去放置,但我不敢。我望着崔玉芳的黄脸发狠,想:“我一定要飞上天,叫你们这帮丫挺盼瞧瞧!”
一天,放学后,我和弟弟去看杂种,发现它 的窝空了!我们又惊又急,以为是野猫叼走了它。
正惶惶,杂种从门洞歪歪斜斜飞进来,绕我们飞 了一圈,落在我肩膀上,兴奋得咕咕叫。它上天了:我和弟弟欢呼,跳。小杂种羽翼丰满了,体形流畅,前胸宽,立着,精精神神。它脖子上的毛,正看紫,侧看绿,闪耀着金属祥光泽。美。
它羽上长出了一层滑石粉似的白霜,是油脂,防雨的。怕把它摸脏,我和弟弟在抓它之前,总是先戴上白手套,以保护它的防雨霜。别看我和弟弟是两个极脏的孩子,手套却永远是雪白雪白的。
经过认真讨论,我们决定把杂种拿给爸爸看看。爸爸是行家。弟弟拿了去,回来向我报告:
“哥,爸说杂种特份儿!长翅,短棍儿尾巴,飞得快;胸脯宽,胸肌块儿,劲儿足;头好,眼棒,性大。爸说让咱们好好养,甭叫妈知道了养鸽子 玩。爸还说,杂种是只公儿。”
①线口:俗称二线,指鸽眼瞳孔外缘的黑线,以宽且长者为优,是信鸽素质优劣的重要标志
② 眼痣:鸽眼跟沙层中的沉积色素。鸽子以有眼
上学就上学。
我上学,心也在鸽子上。
崔玉芳见了我,依旧是恶眉恶眼的,没好脸子。
学校开家长会,崔玉芳对郭教授点头哈腰,一个劲儿夸他女儿郭小慧聪明。唯对我爸爸不客气,当着那么多家长的面,把爸爸挖苦了一顿。说我爸爸光管生不管养,说我是哺乳类动物,不是念书的材料,就配去当小工,出臭汗。爸爸脾气好,不爱跟人吵架,回家来,丧气地白了我一眼,一天没吃饭。整我便罢了,还整我爸爸。我气!想出了个治崔玉芳的高招儿。
我抓了十来只蜥蜴,上课前偷偷放到崔玉芳的粉笔盒里。上课铃响了,崔玉芳进来,班委郭小慧喊:“起立!”
乒乒乓乓,一阵桌椅响,大家站起来。
“坐下。”崔玉芳腋下夹着一摞作文本,拿着谱,点点头。
又是一阵乒乒乓乓。
崔玉芳走上讲台。我急迫地期待她去拿粉笔,眼睁睁看她把手放到粉笔盒上,又拿开了。
“王东山!”崔玉芳叫我。
我只得站起来。
“同学们,”崔玉芳冲教室里扫了一眼。“今天,我要给你们念两篇作文,一篇最好的,一篇最差的。我留的作文题目是《我的老师》,而王东山写的是什么呢?大家听听,然后评论一下。”
她用极端鄙视的语调念我的作文:“我的老师是只英勇的小鸽子。我叫它杂种……”笑声。
“它是被人扔掉的。我佩服它。它会飞。飞得可高呢。星期天。爸带我和弟坐三十六路汽车去门头沟放它。它飞上天。转大圈。越转越耐。就往城里飞。我们坐车回家。它早到了。它飞得真快。爸说,鸽子是灵物。它不迷路。我爱杂种……”
笑声。
“要向杂种学习……”
笑声。
“长大了也到天上去飞。天上多好呵!”
念完了,崔玉芳冷笑一声:“想入非非,还想飞?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又拿出一篇:“这篇是郭小慧写的。”她用充满感情的声调念,酸溜溜的让人牙根发麻:“我的老师崔老师,是全世界最好的老师,是少先队的贴心人,她有一双美丽动人的大眼睛……”
我赶忙看崔玉芳的跟。咦?怪!那眼既不美也不大,倒象席篾没割透青皮的生山药蛋。大概全班都坐着,独我站着,所以看得清。
“她长着一头美丽的黑发”
那头烫得像羊尾巴卷儿。
“她长着一双美丽的手,会写美丽的字,她对我们美丽的笑”
我却总见她哭丧着脸,象我该她三吊钱。
“崔老师好,而王东山说她不好,说崔老师势利眼,我及时报告崔老师王东山说势利眼,得到了崔老师的表扬,我们要和王东山斗争,保卫崔老师,崔老师是全世界最好的老师。”
“呸!”我心里狠狠地吐了一口。
“大家听清了没有?”崔玉芳高声问。
“听、清、了!”小学生们响亮地答。
“好开始评论,谁先发言?”
举起了一片手...
“王贵宾”
崔玉芳点名。
王贵宾站起来,他是男孩,少先队小队长。他气愤地说:“王东山自由散漫,不尊重老师。他叫‘杂种’老师,干嘛不跟‘杂种’去学课,上学校干嘛?”
“好极了!”崔玉芳冲他笑笑,点点头,“驳得太好了!太好了!”
糜若西站了起来。她是女孩,臂带两道杠,也是班里的小头目。她说;“反正吧,郭小慧的作文好。反正吧,她说出了我们的心里话。反正那个吧,嗯,我们要保卫老师,和坏人坏事斗争,斗争……反正吧,完了。”
同学们积极踊跃地发言,争先恐后批判我,唯恐来不及地向崔玉芳表忠心,骂得我狗血喷头,吹捧得崔玉芳飘飘然。
“你呢?”最后,崔玉芳冲我。
我愣了一会儿,一腔怒火激不可遏!想:“我写我的作文,关你们什么屁事,都是他妈的马屁精!”
见我不言语,崔玉芳命令:“坐下。”
“不,我要说!”我气愤得不顾一切,“我爱杂种,人家扔它在雪里,可它愣活了!是我一口口喂活它,它还飞。爸说它棒!我也要飞,到天上去!我不爱老师,老师害我,叫六一班大头招人打我!老师欺负我爸……”
“住口!”崔玉芳脸白了,啪!啪!挥教鞭打讲台,样子真够“美丽”的,“造谣中伤!信口开河!无法无天!我为你呕心沥血,呕心沥血!你打了架,往老师身上栽赃陷害!”
全班哗然,一双双气愤的眼,瞪着我。
我挺着腰板申辩:“大头告我的!是真的,胡子王是证人!”
崔玉芳样子凶得象要咬人,唾星四溅:“又有什么胡子王,胡子是强盗的别称,你知道吗?明天让你妈上学校来,听见没有!”
“你告家长,不就是想气我妈,让她回去揍我吗?”真可恨!这是崔玉芳治我的绝招。每次,只要我妈被她找到学校,第二天,她准能看见我脸上肿起的巴掌印。当然,我也看得见她脸上那称心如意的笑。
“同学们,”崔玉芳说,“他撒谎,别信他的……”
“谁撒谎谁是狗鸡巴!”我大叫,可没有一个同学相信我。我后来才知道,人们更愿意相信谎言,要想让人们相信一件真事,很难!
“住口!”很多同学冲我喊。
崔玉芳大动肝火,挖苦我,训斥我,诅咒我。她的手习惯地放到了粉笔盒上。我全神贯注盯着她的手,紧张地期待着。
“我不要你这样的学生,你去拜鸽……”她气得手舞足蹈,哗啦!碰翻了粉笔盒。
“啊……”她发一声吓掉了魂的尖叫,如正在得意却突然挨了棒的猫,狼狈得精彩!大丢威风。一群极其可爱而又丑恶无比的爬行动物,惊慌失措地窜出,四下疯爬夺路。
哈!开心。
“四脚蛇!”糜若西吓得直放屁,大哭。
教室里炸了!惊心动魄的鬼哭狼嚎。
我大快,一恶毒地冷眼观望,可却笑不出,脸上紧绷绷的。
崔玉芳揪着我的头往墙上撞,我额上立马坟起数块。我小,打不过她,被她推进了校长室。学校本要开除我,后经调查,有大头的如实坦白和我找来的胡子王的确凿证词,学校理亏,也就不了了之了。崔玉芳继续教书,我照旧来听。
胡子王是好人,我下了学,常到锅炉房找他玩,还帮他出炉渣。
妈妈气极了,认真负责地把我打了一顿。我不恨妈妈。爸爸说她肝不好,火气大。我家穷,穷生气。妈妈毕竟疼我,我得急性痢疾,她背我上医院。她身体弱,累得不行。我也不怕她打,长一身骨头,不挨打,省下它干什么?
杂种换好了两根大条①,第三根大条正在长。
新条的颜色比乳条深,很嫩,能看见条管里殷红的血。它的翅膀极其有力,我得使好大劲儿才能拉开,一松手,啪!翅子闪电般又收回去。爸爸也喜欢杂种,说,养了一辈子鸽子,很少见到象杂种这么出色的品种。杂种特爱飞,不象破点子之类,就爱蹲窝,翅膀都显得多余,懒洋洋的。它飞的姿势好看,翅膀拍击短促有力而节奏分明。一下下,问隔较长,快得象闪电,不象家鸽,飞起来忽忽悠悠,翅子软绵绵。
弟弟和我,最快活的事就是看杂种飞。它一上天,就把我们的心也高高地挂到了天上。随着它,一会儿抗风疾上,一会儿顺风直下,一会儿翱翔,一会儿冲刺;紧张一阵,舒缓一阵。它的眼越飞越亮,眼沙层干燥了起来。鸽子越爱飞,眼越亮,没飞出来的鸽子,眼乌黑吧叽,不明透;训练有素的鸽子,眼沙层是干燥的。不管杂种飞多高,只要我或弟弟站在“宫殿”平台上一招手,它便一个俯冲,在空中划一条长而优美的弧线,高速扎下,落到我或弟弟肩上,看看我,看看他,咕咕咕,象有发不完的牢骚似的。它爱站在我或弟弟肩上梳理羽毛。它先把毛乍起,用力抖抖身,然后用嘴很快地啄,之后,一根根慢悠悠捋大条。鸽子的每片羽毛都由许多横丝组成,横丝上有肉眼看不到的排钩,互相牵合,要不断梳理,令其整齐。所以,除了飞行,杂种每天都要用很多时间整理羽毛。
那天,爸爸倒大礼拜,我去上学,不在家。放学回来一看,杂种不见了。我问弟弟,他告诉我,爸爸向他要了鸽子,骑自行车到天津去放飞。我当时就急了,冲弟弟大叫:“混蛋!杂种还小,姥姥也飞不回来,丢了,我找你算帐!”
弟弟害怕了,躲着我说:“爸说,飞不回来的鸽崽儿,不是好鸽子,丢了不可惜。”
我给了弟弟一嘴巴,打得他一栽歪。见弟弟委屈,我的心立刻软了,但气难消。我心疼爸爸,知道他因买不起去天津的车票,才骑车去的。我埋怨弟弟:“你怎不拦住爸爸?骑车走这么远,还不得累坏?你呀,废物点心!”
“爸说,杂种肯定会回来,还叫我记住它归巢的时间呢。”
“屁!啃(肯)腚(定)?啃屁股吧!遇见鹰,挨了枪,迷了路,怎办?”
弟弟不说话了,我们坐着,守着鸽子的空窝发傻,直到天黑透,也不回家吃饭,就这么干坐着。我催弟弟回家吃饭,怕他饿坏。他不回,说要回一起回。只好,我和他回家去吃大眼儿窝头。
第二天,一早,下雪了。倒霉,快到春天了,倒下起了雪。雪下得混蛋!北风好不要脸地大唱下流小调,漫天大雪稀里胡涂飞,乱七八糟落,落地就化。这天!爸爸怎么骑车回来?杂种又怎么飞?我和弟弟都没上学,提了个马蹄表,匆匆喝了棒子面粥,就上“宫殿”,蹲在鸽子窝旁,向门上那块天看。我琢磨,爸爸要骑八、九个小时的车,到天津天也黑了,得在火车站窝一夜,今天早晨才能放鸽子。今天下雪,杂种飞不回来了。我和弟弟对脸坐着,默无一语,只顾向天看,看得心如火焚。弟弟不时叹口气,拖着长长的尾音,象个倒霉的糟老头。马蹄表疲倦地滴嗒响,响得可恶,灰心丧气的。
“哥,杂种会不会……”弟弟绝望地说了半句话。
“不知道。”一想到杂种会丢,我比丢了魂儿还难受。
时间过得疲疲遢遢,熬得人不耐烦。
九点三分二十七秒。
“哥!看!快看!”弟弟突然平地跳起,发狂大叫,兴奋得双拳击额,如癫如痴,破棉袄在我眼前疯疯魔魔狂挣乱舞。
他妈的!杂种飞回来了!
“好杂种!”我大叫,捶胸顿足,忘乎所以。
“杂种!杂种!杂种!”我和弟弟有节奏地喊、跳、击掌,象发了癫的猪。
我勇敢的杂种,像一支黑色的神箭,穿透飞扬的大雪,横抗呼啸的.北风,从天边射来,双翅迅收,直落千丈,不须盘旋,直接流星般高速而下,穿门入洞,急刹车一般,双翅前兜,展尾,咔,落到地上,冲我们快活地叫;“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我急忙伸手抱它。
“手套!”弟弟提醒我,并递来白手套。
我连扯带拽带上手套,抱起杂种,用脸蹭它的头。弟弟也凑过来,轻轻抚摸它。它身体冰凉,胸上、翅上结了层冰,一根新生大条的条管振裂,鲜血染红丁长羽。它腿上有一圈胶布,上写:“某年某月某日7时整放翔。”这是爸爸的字,我认得。
京津之间,直线距离一百一十多公里,飞行两小时三分,杂种还是只未成年的小鸽子。
①大条:指鸽子翅上的长羽。
爸爸告诉我,北京有个养鸽子的权威,什么什么研究所的副研究员,人们叫他鸽子那。那是满姓,他是旗人。他伶仃一人,一直以鸽子为命。他写过本叫《信鸽》的书,被信鸽协会选定为指导书,我看过。关子他的养鸽子,有许多神奇的传闻,以口头文学的形式,在养鸽子的人中间流传。信鸽协会里,他差不多是神。他的信鸽,是最杰出的。去年秋季,他有一羽贝林考克斯①种浅雨点,参加了自武汉至北京的竟翔,四十一小时就飞回了北京,神了!那鸽子当时才一岁。据说那只贝林考克斯是黑油沙眼,全天候飞行型,夜间也能飞,全凭跟沙色素类型好。四十一小时一千一百多公里,在当时是超纪录!经他鉴定的鸽子,是优是劣,百不失一。据说他很诚实,从不骗人。一次,他在鸽子市上花了三十块的高价,买了一只受了伤的,秃尾巴、断翅膀的母雨点,而鸽主要价原只有两块。人们说他懵了头,他也只是笑笑。后来,秃尾巴孵出了那只杰出的贝林考克斯,以其无比优良的遗传,向人们证明了它的价值。人们才如梦方醒,原来秃尾巴是世界著名鸽舍的绝佳种。人们咂着舌头,都说他有慧眼。贝林考克斯的名字如雷贯耳,有几个鸽子迷合伙凑了三千元,要买它,取它的崽儿,鸽子那都没卖。这是有信鸽交易以来卖价最高的一只鸽子。它的身价,顶三十只出色的信鸽。他每星期日上午十点,准到鸽市去。
鸽市,不只是买卖鸽子的地方,而且是鸽油子们交流养鸽经验的场所。在信鸽协会时,爸爸认识鸽子那。当时北京的鸽市在东直门外。
那是个星规天,我和弟弟朝爸爸要了几毛钱,书包里装上杂种,坐七路电车直奔鸽市。总有上千人吧,有买有卖。市上,除了卖鸽子的,也有卖鸽哨的,卖老玉米虫、高梁米的,卖鸽子药的,还有卖汽枪子弹的。有好鸽子,也有不怎么样的,什么两头鸟、紫半截儿,各色鸽子都有。我和弟弟先转了一圈儿,看看行市。一般的鸽子,价在两三块之间;好一些的,二三十块一只。最好的是一只森林雨点,价出到一百五十块。森林雨点真漂亮,属墨斑点一类,浑身又黑又亮,翅上却鲜明地夹有两根白大条,这是难得的返祖现象。所谓白羽翅,即是指此,它的脚环号和归巢证告诉人们,它是去秋武汉至北京竞翔比赛第十四名。我和弟弟听人家讨价还价,偷偷看看书包里的小杂种,杂种被森林雨点比得没嘛了。我们挤出入群。溜到鸽市边上,这儿人少些。对面来了个叨烟卷的大小伙子,身穿大翻领运动衫,看了看我的书包,大大咧咧地问:“嘿,小哥们儿,有鸽子?”
“有。”我答。
“喽喽嘿。”
我戴上白手套,捧出杂种。他看了看说:“就这破鸽子,还往市上拿,砢碜!老不说,还是只母儿,臭大粪!”
“是小公儿,刚动第四条。”我说。
“瞎白呼。蒙谁?蒙我?老子他妈玩鸽子的时候,你他妈还拉绿屎昵!瞧瞧瞧瞧,这儿,嘴角这么多疙瘩,嘴下头还长鼻泡儿,就是喷崽儿喷的。还还还什么什么小鸽子没准儿是换第三茬大条了吧?跑这儿唬人骗蛋来玩,哼!”
“是换乳条。”我说。
“你小子,真他妈拧。这柴鸽子还好意思往外拿!瞧咱的。”他从挎包里拿出只雪白的点子:“瞧瞧这风头,这鼓脑门儿,这小嘴儿,这金眼儿,稀了!怎么样?”
弟弟红着脸(他和生人说话脸就红)说:“我爸说,点子看着行,样子货,顶柴了。”
“呦喝!真敢开牙呀!不比你这破瓦灰强?”
“不是瓦灰,是雨点。”弟弟说。
“小丫挺的,得得得得得,什么价?”
我反问:“你看呢?”
“一块二我买。”
我有点恼火:“卖肉吃也值一块二。起码五块,少了不卖。”
“喝喝,就这玩意还要半张?有半张买两对儿这样的!”大小伙子呸了一口,冷笑着走了。
又来了几个买主,都说杂种不怎么样。他们说得头头是道,都有个内行样子,有的还争论几句。一个钟头过去了,我听到的对杂种的最好评价是:“这鸽子还凑合。”人们对它的最高出价是一块七。
快到十点钟了,我们又回到鸽市中心。那只森林雨点,已有人出价到一百八十五元。但鸽主还不肯出手,他还等着行市看涨。
有人喊:“鸽子那来了。”
人群自动闪开一条道,一位五十来岁的小老头走过来,跟熟人点点头,直走向森林雨点。
买主说:“那老,您瞧这只森林黑值多少?”
“您瞧,您瞧。”鸽主赶忙递过鸽子。
鸽子那粗略地看了看,从兜里掏出眼镜,又放回去了,问:“什么价?”
“我出一百八十五块,这老哥儿还嫌少。”买主说。
鸽子那笑笑,平平淡淡地说:“鸽子不错,可价高了点儿。说实话,这只鸽子顶多值一百二。”
他还了鸽子,调头就走。
鸽主在他身后嚷:“这鸽子有名次!”
鸽子那回头笑笑:“知道知道,不就是第十四名嘛。”
神了!在我和弟弟眼里,鸽子那简直是神!一槌定音。瞧他,这儿遛遛,那儿瞧瞧,从容地和人聊天,受到所有人的尊重。人们拿来鸽子给他看,经他定的价,就是铁板钉钉。我们跟着他围鸽市转了一大圈。’听他和人谈话,真长见识。他要走了,和一个熟人说:“今儿市上没几只好鸽子,就那只夹白条的森林黑还算不错。”
“还有好鸽子!”听了他的话,我生了股不平之气,冲口而出。
鸽子那回过头,冲我友善地笑笑:“小朋友,口气不小,带鸽子了吗?”
我点点头,心怦怦跳得猛。我面对着的是权威。
鸽子那说:“拿出来看看。”
我紧张地捧出杂种。鸽子那接过去,粗看了看,立刻指出眼镜戴上,仔细地看眼,看头,看尾,拉翅,拽嘴,摸裆,掏前胸,足足看了三分钟。
他问:“卖吗?”
“人家才给一块七。”弟弟插嘴。
我瞪了弟弟一眼,恨他多嘴,说露了馅儿。
没想到鸽子那哈哈六笑:“多少?一块七?买只老母鸡,都是不识货的瞎子!小朋友,我给你一百七,卖我吧。我有只特别棒的母儿,想用你的鸽子作种鸽,和它出一窝。”
一百七!一块七的一百绪!我真不敢相信,我的杂种值这么多!弟弟兴奋得脸充血、眼放光。我们被这巨价吓住了。
“是秃昆巴比利时母儿?”我激动地问。
“对,是。我想用它堵育个新品种,就缺一只特别棒的高原型小公儿当种鸽。”
要与杂种配对的,居然是贝林考克斯的母亲鸽!好杂种!
弟弟又插嘴:“它,杂种,这只小公儿:俩钟头就飞回来了,您猜怎么着?从天津飞的呐!”
我以为,听了弟弟的介绍,鸽子那会吃一惊。没想到。他非但不吃惊,反而说:“它就该这么飞。它还小,等十根大条换齐,会一个多钟头就飞回来的。”
慧眼!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知道什么叫识货。
鸽子那不眨眼地看着杂种说:“真不错,难得难得。走,跟我回家拿钱去。”
“不,”我说,“我不卖。”
鸽子那不解:“不卖?那你上这儿干嘛?”
“就是为了叫您瞧瞧。”
“你们小孩子,不会养,好鸽子也养瞎了,还是卖给我吧。要不,给二百块也行。”
“不卖,多少钱也不卖。”
我要鸽子,鸽子那把杂种瞧了又瞧,老大舍不得地递给我。我把杂种向上一抛,它打了两个脆脆的响膀,立陡陡拔上高空,直接向西城飞去。鸽子那手扶眼镜,伸脖眯眼,观察杂种飞行的姿势,一直看到它融进那云气苍茫的天空。
“好鸽子!好鸽子!”他连声称赞,“好好养着吧,小朋友。找点儿老墙皮喂它。老墙皮含钙、盐、钾、硝,鸽子吃了长劲儿。常打扫窝,截长补短喂点盐水。窝不能潮,要不鸽子爱得病。”
他亲切地摸摸我的头,走了。
我和弟弟兴奋了好几天,天天向爸爸重复遇见鸽子那的事儿。爸爸也爱听,百听不厌。他也是鸽子迷。爸爸抽着九分钱一盒的“经济”牌烟,乐喝喝地对我说:“我不是早就说过嘛,杂种是只好信鸽。”
①贝林考克斯:世界著名的比利时信鸽种系。
我、七月、杂种,住在“宫殿”里,这里是我们的王国。
杂种长大了,已动了第八条。它常常彻夜叫,呜鸣拖着长声,很低沉。我知道,它想母鸽子,痛苦。
天热了,我去找胡子王。锅炉早停烧了。
“小兄弟,”胡子王说,“我没事儿干,被辞了,又找不着活儿,得想法奔前程了。”他装袋烟,点着,说,“真不想回去。”
我问:“家不好?”
“你还小,不懂人这种东西。我老婆不是东西,奶奶的,稿大队会计搞上了,跟我离了。还有你这么大个小子,也叫她带走了。”
“家里没人了?”
“没了。”
“你老婆要干嘛?”
“嫌贫爱富。人心隔肚皮。甭瞧世界大,知心人难找。两口子也罢,亲儿子也罢,奶奶的,都叫人信不过!”他狠抽了口烟:“人在世上,自己活,也得叫人家活。老话儿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记着吧。”
“干嘛你害我我害你?”
“嫌碍事。奶奶的,多会子天下人都成了兄弟,才好!”他垂下头,发一声沉闷的长叹。
这样一条大汉,居然也会丧气地叹息,而且是这么难受。
我问:“那你想上哪儿?”
“闯关东。我同村里有不少盲流,闯关东在北大荒落下了脚,说那儿挺不赖,打的粮食堆成山,吃不光吃不净。我怎么也是一个人吃饱了一家子不饿,光棍一身轻,上哪儿去都是一个屌意思。”
他要了我的地址,说要给我写信来。胡子王走了,我少了一个朋友。我把杂种交给胡子王,让他路过秦皇岛时放翔,并让他把放翔时间写在胶布上,再把胶布粘在鸽子腿上。鸽子那说得不错,杂种是只好信鸽,它只用了四个多小时就从秦皇岛飞回来了。
杂种长得壮极了,可惜,它孤孤单单,缺少一个伴儿。
“咚哒啦咚!咚哒啦咚!咚咚哒啦哒啦咚!”
我和弟弟在“宫殿”里兴冲冲齐步走,把脚跺得咚咚响。真痛快!期末,全西城区统考,其他学校的老师判卷子,我得了二百一十分,全校第一名!明天放暑假,今天崔玉芳在课堂上念成绩,她看了我好几跟,才平平淡淡地念:“第一名,王东山,语文一百一十分,作文加五分,卷面整洁加五分;算术一百分。”
教室里静得要死,只有我的心在欢蹦乱跳。没有一个同学回头看我,可我知道,他们嫉妒得要死!哈!郭小慧名列第十六,糜若西语文不及格。这些崔玉芳的得意门徒,落伍了!一下课,郭小慧趴在课桌上就哭,崔玉芳忙去安慰她。哭管个屁!同学们议论我,由他们去!
有的说:“这回考试净偏题,好好学习的倒不行,落后生倒行了。”
有的说:“瞎猫碰死耗子,蒙上了呗。瞧他那得意相儿,连少先队员都不是!”
我得意,当然得意!一个小学生,还不懂得掩饰情绪。他们越嫉妒,我越得意。我拿着成绩单,跑步回家,交给妈妈。一向哭丧着脸的妈妈居然也会笑!而且说晚上给我包肉馅饺子。下午,爸爸下班回来,看了成绩单,半天不说话,眼里倒噙上了泪,摸摸我的头顶说:“去吧,玩去吧。”我和弟弟跑出门,爸爸又追出来嘱咐:“别忘了吃饭回来。”
“嗳。”我和弟弟答应着跑了。
“爸爸,儿子非给你争气不可!”我想,“还得给胡子王去信。他的信来了有一个星期了,我还没写回信,要把好消息告诉他。”
楼梯间里没有杂种,我们上平台去找,一幕景象立刻吸引了我们,有三只鸽子在平台上,两只在厮打,另一只卧在一边。好杂种,正在和一只雄壮的大雨点交战。那大雨点真漂亮!杂种咬住了它的鼻花,它咬住了杂种的斗儿。两只鸽子愤怒得咕咕乱叫,拼死力冲撞、拖带,从平台的这一头打到那一头,大有豁出命来干,不分胜负决不罢休的劲头儿。两只鸽子的头都已血红,毛掉了一片。见我们来了,我的杂种勇气倍增,狗仗人势,追着大雨点,连续以翅快速攻击,打得大雨点一溜儿滚儿。大雨点奋起反抗,一口咬下了杂种的一撮毛。
“欧一哧!欧一哧!”
弟弟一轰,大雨点击翅上天,作愤怒的飞行。杂种振翮而起,在天上还打。两只极优秀的雄性信鸽,飞得帅,打得狠,在空中纠缠成一团,以翅、以嘴攻击敌手,羽绒纷飞。大雨点一翅,打得杂种在天上折个儿;杂种一膀子,打得大雨点掉下来。越打越高,打乱了云;漫天追着打,打起了风。从天东打到天西,又打回来。有时,它们边打边扑噜扑噜往下掉,快抵地面时,又立翅拔起,打进太阳去。好样儿的!英勇顽强!我们看得目瞪口呆。这才叫雄性!大雨点怕人,有点不敢落下来,因我们在平台上。但它还是打一会儿就回到平台上,落在卧着的鸽子旁,冲它痛苦地呜呜叫。杂种便从空中飞弹般横掠过来,轰走大雨点。大雨点舍不得它的鸽子,飞一下,又落到它头边,双翅上挺,以尾作支撑,反抗杂种的高速冲击。真他妈过瘾!这一通打!狗杂种!在我印象中,它是只温顺的鸽子,万没想到,它这么野蛮,象嗜血的强盗。我奔向卧倒的鸽子,两只刚猛的家伙又上了天。卧倒的鸽子挣扎扑翼,却飞不起来,被我一把抓住了。那是一只美丽无比的母雨点。大雨点落下来,离我四五步远,风车般原地转,咕咕叫个不停,可怜地望着我手里的母儿。母儿望着大雨点,呜呜哀叫,努力挣扎;杂种又从高空冲下,和大雨点残酷拼杀。大雨点飞起来,围着我们头顶转,难过得都顾不上和杂种打了。不时,它俯冲下来,以流星路的速度掠过我手中的鸽子,又高高拔起,在空中划出一条长长的抛物线,美极了。它这样做,是想把母儿带上天。这时,杂种干的事可挺卑鄙,横着拦截大雨点,不许它接近母鸽子。
“哥,抓住它!”
“抓不住,飞得太快!”
大雨点一飞高,母鸽子就痛苦地叫,大雨点就又回来。不用说,这两只鸽子是对儿恩爱夫妻。最后,万般无奈,大雨点悲哀地长鸣几声,升上高空,盘旅十数圈,掉头而南。杂种还可鄙地驱逐它。大雨点形单影只,走得凄惨。我手里的母儿,挣扎,目送大雨点飞得无影无踪了,一声声叫得伤心。
好个生离死别!
作为战场的天空,清静了。
杂种飞回来,落在我肩上,兴奋地叫,气得我真想给它一巴掌。癞相儿!报功似的,抢人家老婆,算什么好汉。
母鸽子是遭了枪击的。一粒铅弹打入了它的腹部,弹洞凝了血,软毛都嘬入了腹内。作恶者手真黑,心真狠!可怜,它是一只多么美丽的母雨点!秀灵灵,一身流畅动荡的线条,望人的时候,桃红色的眼睛水汪汪的,不由人不心酸。它属中等体型鸽子,深雨点,是只上海李种信鸽。它脚上有只铜环,上标:“上海62 28G”。它翅下有一排章,都是飞行纪录。可知,它曾从西安飞归上海,并取得了好名次。无疑,它是上海信鸽协会的上品。
很有些养鸽子的人,家中备有汽枪,见有招来的鸽子,抓不住时,就开枪打。做长途竞翔的鸽子,有时一飞数天甚至数星期,为了寻食,也会随鸽群落到陌生的房上(好鸽子除鸽舍之房外,一般不落生人房),但决不轻易下来,即使下来,也是叼口食就走。如若不得不在途中过夜,它们也是捡最高的建筑落。见了好鸽子,坏心眼的人当然不肯放过,又招不下房,所以备枪。他们是宁肯打死鸽子,也不肯轻易放过的。
这么好的鸽子遭了枪击,多可惜。
听李种鸽凄凉地哀鸣,弟弟轻抚着它说:“好鸽子,乖,别叫,我爸爸会治伤,千万挺住,别死了,啊。”
在信鸽协会时,爸爸专门给鸽子治病,常有人拿了病伤鸽来找他,无论滑食走膘、鹰抓、枪击,他都会治,东西也齐全。
爸爸给母鸽做了手术。我和弟弟给他打下手。先把伤口四周的毛剪去,酒精消毒,再扩刨,剪去烂肉,取出变形的铅弹,检查鸽肠,把受损的肠子洗净,以羊肠线缝合,腹膜缝一道羊肠线,软组织缝一道尼龙线,外敷云南白药,喂红霉索,翅下注射三分之一支青霉素,手术完。
我找了个铁笼,把伤鸽提回“宫殿”。
“它会死吧?”弟弟担心地问。
“难说呢。爸不是说了,它伤太重,肠子都被打穿了,要不才不用开膛呢。天又这么热,伤口爱化脓。”
那天晚上,我和弟弟没回家,拖了两个草垫子,住在楼梯问,护理伤鸽,杂种不老实,总想往铁笼里钻,打母鸽的主意,发现实在无计可施,才紧靠铁笼睡下,夜里还老呜呜叫。
母鸽子不能自己吃食,我和弟弟煮鸡蛋,取蛋黄和牛奶调合,用管子喂它。几天过去,它可以吃东西了,伤口却化了脓。我们又喂它红霉素,一天两次注射青霉索,一个疗程过去,脓血才结了疤。它很挑食,只吃绿豆,当时粮店没卖的,爸爸骑上车,到郊区去买。我们小心翼翼地伺候它,第十二天,伤口才长死,本不用拆线,但我们还是给它拆了。又过了八九天,最后一块血疤掉了。那段时间,杂种也不爱飞,天天围着铁笼转,叫,急躁得不行。母鸽子终于活了,了不起,多强的生命力!
怕母鸽飞走,我们刷了它的条①,命名它为“骚货”。
“骚货”完全恢复了。那天,趁杂种在天上飞行,我们把骚货放出笼。它扑扑秃翅.抖抖毛,饮口水,然后得意地走来走去。这时,杂种回来了,落到骚货前,大吵大嚷地求爱,直来直去,也不害臊;“咕、咕……咕!咕、咕……咕!咕……咕……”这语言相当于海誓山盟。它背上的毛耸起,头低下去,原地转,脖子一粗一粗的,共鸣腔内嘹亮地打着嘟噜。那体魄,雄壮!骚货警惕地注视着杂种,侧着身,一只膀子高高举起,以示威胁,另一只膀子微微抖动,准备攻击。杂种一靠前,它便抖翅给以闪电般的一击。杂种几次和它臭来劲,均遭挫折,急恼了。它跳起,空中挥双翅,左右开弓,打得骚货~串儿滚儿。骚贷站起来就咬,杂种马上变得凶暴异常,专咬骚货脑后,咬得羽绒乱飞。它真狠,劈头盖脑,连打带咬,放肆地发泄未满足的情欲。骚货反抗,可力量相差太多,尽管英勇,终不是对手,被杂种打得屁滚尿流。杂种气得大声咆哮,毛羽乍起,尾巴象扇子一样拖在地上,走着8字,向骚货进攻。骚贷则在一角静候,等杂种一扑上来,便奋起自卫。杂种不能得手,大动肝火,打得更加凌厉、疯狂!
鸽子成对儿,一般都要搏斗。我怕骚货被咬坏,急忙抱起杂种。骚货一声不响回笼去,安详地梳理被咬乱的羽毛,‘象什么事也没发生,杂种则气势汹汹地盯着笼内,大声威胁骚货:“咕……咕……”
鸽子求爱的方式是粗野的,不象人那么假模假式。两只鸽子足足打了一个星期,慢慢不打了。杂种也变得耐心了,成天不知疲倦地围着笼子转,叫,图谋不轨。
那是个中午,我和弟弟来喂鸽子。伏天,大太阳。我把通平台韵门打开,两只鸽子上了平台。杂种充满信心地呼唤爱情。骚货看着它,直立不动,老半天,深深地点了点头。杂种青春勃发,叫得更加响亮。终于,骚货走到杂种身边,伸长颈,以喙轻触杂种的嘴角。杂种立刻含住了骚货的嘴,甩头抖尾,喷喂它。如此几次后,杂种绕到骚货身后,骚货伏下身,杂种跳上去,拍翅,交尾。之后,杂种跳下,尾呈扇状,拖在地上,连走了儿个8字;骚货则全身毛羽紧张地耸起,猛抖了抖身子,松弛了下来。杂种很兴奋,起身上天,兜大圈子,拔高、翻跟头,纵情舞蹈,淋漓尽致地抒发冲动的激情。
几天后,杂种出出进进衔草,骚货絮窝。交配后第十天,骚货生了一个蛋;隔一天,骚货又生了一个蛋。杂种白天趴窝,夜里骚货趴窝,第二个蛋生下后十六天,小鸽子出了壳。
喷喂小鸽子的任务,是由杂种单独负担的。它辛苦,吃点东西,都吐出来喂了孩子,尽心尽意地履行父亲的职责,累瘦了。小鸽子不折不扣地吃爸爸,老吃不够,嗉子子撑圆了还要吃。骚货是个少奶奶,一日也不喂小鸽子,自己还要让杂种喷喂。可怜的杂种。又当父亲,又当丈夫,忙得一塌胡涂,舍命支撑它的家。我和弟弟心疼杂种,每天灌它些鸡蛋黄调合的牛奶,才没把它累垮。
喷得足,小鸽子噌噌猛长,几个星期就有样儿了。公头母尾,头随杂种.比骚货漂亮;身随骚货,不象杂种的线条那么粗犷。我和弟弟一走近小鸽子,杂种便和和气气让开,让我们看它的儿女。就是我们捧起雏鸽,它也不急,而是飞上我们肩头,放心得很。骚货则不同,只要我们的手一伸进铁笼,它便大声怒吼,连打带咬,生怕我们怎么样了它的儿女。
我们给小公儿起名叫“傻瓜”,给小母儿起名叫“奸贼”。
小鸽子一会自己吃食,爸爸便要走杂种,让它参加西安至北京的千公里竞翔。这次是大赛,前十名有奖,第一名的奖品是一辆自行车,共有一千多只信鸽参加比赛。我们没入信鸽协会,杂种脚上也没有信鸽协会的脚环,本不能参加比赛,爸爸是走了鸽会里熟人的门子。
送鸽子出征那天,中午,我和弟弟去了,在火车站碰见了鸽子那。鸽子那有二十只信鸽参加这次比赛,整一笼子。打了招呼,他便要看杂种。大铁笼里那么多只鸽子,但他一眼就认出了杂种。
“喝,小朋友.”他一笑,拍拍我的头顶,“小公儿长大了。”
他蹲在笼边看杂种,看了半天,什么也没说,从自己笼中抓出只大公鸽,笑着说:“瞧瞧我的,纯种西洋鸽,贝林考克斯,多次竞翔第一,听说过吧?它快两周岁了,正当年,归巢稳定,成绩不断提高。今春一次千公里竞翔,从上海飞回来,它才用了三十七小时。有人出价到三千五百元,我都没卖。这次,它还得破纪录。怎么样,没见过这么好的鸽子吧?”
我双手颤抖着接过贝林考克斯,仔细看。这就是那只断翅膀、秃尾巴生出的传奇式的信鸽!它粗壮、雄健、体魄非凡、尺码极大,大开花鼻瘤,上上下下把喙都包了起来。好精神!这么珍贵的鸽子,真是闻所未问。拿着它,我的心都哆嗦,小心翼翼地还给了鸽子那。
“我们的鸽子也成年了,刚圆条②。”弟弟说。
鸽子那胡拉了弟弟的头一下说:“你们的鸽子可比不上我的,这么瘦,挺好的鸽子没养好,不行喽。”
这种客客气气的蔑视刺伤了我,我当即激动了起来:“咱们比比看,敢打赌吗?”
“打赌?你准输。我养了一辈子鸽子,还没赌输过。你说赌什么吧?”鸽子那笑眯眯。
“好,”我不能自制,盲目地下了赌注,“我要赢了,豆林考克斯归我:我要输了,我的鸽子我不要了。”
“我的赌注是三千五百块,你的赌注是一百七,不公平吧?”
“不!”我大声说,“我的赌注大,杂种是我的命!”
“喝喝喝!”鸽子那一笑,“别赌气,小朋友,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你的鸽子喷过崽儿了。竞翔鸽不能喷崽儿,要让别的鸽子趴它的蛋,而让它趴假蛋,这才是养精蓄锐。喷崽儿损元气,再好的鸽子喷几窝崽儿也完了。你的杂种飞不好了,只能做种鸽,趴窝用。兴许能出几窝不错的崽儿。我倒愿意赢了你鸽子,用它培育个新型品种。”
他这么贬低杂种,我生气。
“拉钩!”
“行。”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要!”
我和鸽子那拉小指发誓。
贝林考克斯也被装入了火车上的大铁笼,它趾高气昂地在铁笼里走来走去。铁笼上了铁封,火车启动了,把我的命全带走了。
“杂种必胜!”我心里在呐喊。
“小朋友,你输定了,过两天给我送鸽子来吧,再会。”鸽子那胸有成竹地笑笑,走了。
我一句话都没有,连再见也没跟他说。
“哥,”弟弟拉拉我,“你疯啦?杂种会输的。那可是贝林考克斯!”
“混蛋!我揍你!”
弟弟吓得不敢言语了。
“鸽子那,你等着吧!”我心里发狠。
虽然我不许弟弟说丧气话,可我对输赢是一点底儿也没有。一个多月来,杂种忙于家务,基本没飞过。而且,它刚喷了崽儿,体力消耗甚大。它的对手是天下无双的贝林考克斯,这个种系的鸽子在巴塞罗纳国际信鸽赛中早已名声大噪。何况那是只经过多次千公里竞翔的老手,而杂种,根本没飞过这么远。一想到杂种会输,我的头都大了,后悔之极,干嘛要治什么什么气?鸽子那可不是一般的人,难道他会打没把握的赌?结果简直就是明摆着。
那几天,我心里烦躁,看什么都不顺眼,干脆不上学,成天坐卧不安到处瞎遛。崔玉芳找家来,向妈妈描述我如何骄傲,被一次好成绩弄得如何不知天高地厚,如何逃学,学习成绩如何一落千丈。妈妈揍我,我甘心领受。皮肉打开了还能长上,且不用打补钉,挺省事的,就是打破烂了也不怕,我不知道皮肉除了挨打还有什么用!就是不上学!崔玉芳恨我,随她便,爱恨不恨!我胆敢不以老师的是非为是非,本来就该被恨;妈妈打我,让她打,我竟是如此不听话,挨打不冤枉。我就是不愿意听大人的话,偏要干自己愿意干的事。我真想摆脱束缚,满世界瞎走,死了就拉倒。
夜里,我在梦中破口大骂,脏话连篇,把一家人都吵醒,揉揉眼,不见杂种,灰心丧气。白天,我蹲在“宫殿”的平台上,无言地看天,心如汤煮。弟弟是最理解我的人,见我吃不下饭,就从家里偷鸡蛋给我。他也沉默着,一天天象条影子,无声无息地跟着我。我知道,他有和我一样的心情。看我和弟弟中了魔道的样子,爸爸摇摇头,叹口气,什么也不说。
我一小时一小时地推算火车行时,一公里一公里地计算竞翔距离,找了本破地图,成天用尺子瞎量。一千只信鸽起程后的第三天一早,我打发弟弟去信鸽协会探风。快到中午,弟弟才回来,他说碰见鸽子那了,鸽子那说,西安来长途电话说,火车误了点,昨天中午十二时整才在西安放翔,飞得最快的也得今日黄昏到。是呵,一千公里呢!鸽子那还说,等杂种回来就给他送去。
然而,我和弟弟还是上平台等。太阳近中天,没有云,天空象玻璃,刺眼,空旷得没有一丝浮物。我们向天空搜索,累得眼酸泪流,看到的只是深蓝、深蓝、深蓝……
天怎么这么大呀!
不知楼下哪家在放交响乐,隐隐传来。我没听过这么宏伟的乐曲,那节奏和我心情的波动如此一致,立刻,把我那焦渴的情绪带上了天。我眼花,眼前光辉灿烂,五彩缤纷,天花乱坠!乐曲,经过我心脏搏动的增音,越来越强大,强大成扫荡青天的狂风。
“欢乐女神圣洁美丽,
灿烂光芒照大地!
我们怀着火样的热情,
来到您的圣殿里。
你的力量能使人类,
消除一切隔阂!
在您的光芒照耀下,
天下人们成兄弟!”
如此伟大!如此壮丽!如此的波澜壮阔!四部轮唱,八部合唱,大和声!全人类的歌声,全世界的总共鸣!地富海涵,“气吞万里如虎!”一万个滚雷在震响,大陆的板块在撞击,远山踊跃,白日疾驰,作为大共鸣器的天地之间,铿然锵然,沉重地轰鸣!我隐隐约约体会到了什么叫思想的人类和历史的高度,感到一种无与伦比的、刚阳奋发的英雄气慨,看见一股伟大的冲击波,不可逆转地向前——向前!
又白又大的太阳,灿烂的天空。突然,在汗漫的虚无中,一粒运动的实体,从天外高速运行而来。
狗杂种,回来了!
“杂种!他妈的!”
我和弟弟激动得狂呼大叫,放声痛哭!
千公里二十四小时,这是什么速度!
弟弟不能自已,双手捂了脸,哭得双肩乱抖,喘不上气。我紧紧抱着他,激动得流了一身脏汗。
交响乐,声音再大点!再大点!再大点!
天空,再宽些!再宽些!再宽些!
好样的杂种,你他妈太棒了!
我头晕目眩,眼花缭乱。一只鸽子变成了成千、成万,成亿只!杂种率领着它们横扫天庭!勇敢的杂种,率领你的千万同伴,浩浩荡荡飞来吧!你们能冲破地球引力的束缚,你们有整个蓝天!
①刷条:剪去鸽子翅上的长羽,使之不能飞行,以期其重新建立“性”,待新羽长齐,或可不飞归故巢。
②圆条:鸽子的十根乳条全部换完就叫圆条。
杂种,赢了;贝林考克斯,输了。但是由于杂种不在信鸽协会,脚上没环儿,协会不承认它的成绩。非但如此,连归巢证也不给它发。优胜奖——一辆自行车,属于了贝林考克斯。这么好的成绩,仅仅由于杂种不在鸽会,竟被否认了,天理不公!我开始理解什么叫荒谬,原来荒谬比真理更容易让人接受。
一天上午,我和弟弟去找鸽子那,他赌输了,应当履行诺言。我装了一肚子不平之气,准备好了在他不认帐时,便破口大骂。
鸽子那的屋里乱七八糟,满地烟头和痰迹,被子也不叠,尿盆也不倒,桌上的锅碗都糊满了粥嘎呗儿。这哪象人住的,比鸽子窝还脏。他家还有一间居室,门闭着。
见到我们来了,鸽子那很尴尬。他赶紧把我们让进屋,让了坐,又沏上了茶,隆重得如待贵客。然后,退到床角坐了,不好意思看我们,低了头,象个犯了错的小学生。本来就瘦小的他,这一缩,整个没嘛了。
沉默。三人干坐。
我忍不住,打破了沉默:“杂种回来了。”
“贝林考克斯也回来了。”
“是杂种先回来的!”我已准备吵架,只要他一毁约,我便会大骂出口。
没想到,鸽子那软不啦叽地说:“听说了。”头低得更深了。
我的气没处发:“那,咱们的赌……”
他猛地抬起头,未启口,先已满面羞愧:“可是,没归巢证的,按理说,按理说……”他害臊,说不出口。
我知道他说不出口的是什么,说:“按理说,不是第一?”
“不不,我,我不是、不是那意思。我是说,反正吧,名不太正,言、言……”
“言个屁!你比谁都明白。”我要忍不住了。
“那是,那是。”他的脸红了,如说了谎的孩子,倒挺可怜的。我倒象个大人,人模狗样的装腔作势。
他说:“我把自行车给你,把一笼鸽子都给你,把二十只千公里鸽都给你,只求给我留下贝林考克斯,它是我的命。”他竟流下了泪,“你们都是好孩子,别逼我,行行好,可怜可怜我。我没儿没女,和鸽子过了大半辈子。我毕生的心血,都在笼子里。我有上百只鸽子,可只有贝林考克斯,它、它最乖,它是我的孩子……”
“哥。”弟弟拉了我一把,他快掉泪了。
“真想不到哇,败在两个娃娃手下。”
“你承认不承认我们赢了?”
“我认输,认输。”
见他这个样子,我还有什么怒气?我领悟到一种感觉,战胜好人不是胜利,也不是光荣,反而是痛苦。
鸽子那站起来说:“你们来看看我的鸽子,除了贝林考克斯,全可以拿走。”
他打开了另一间居室的门。喝!四壁雪白,地上连鸽子粪都没有,干净之极,一层层方方正正的木制鸽舍,架了一壁,饮水器、盐土箱摆在墙角。一大间房里全是鸽子,见有人来,纷纷归舍,扑翼声响如风起,一片咕咕的歌唱声。真令人眼花缭乱。
鸽子那吹一声口哨,不知从哪儿飞出一只雨点,落到他张开的手上。我一看,正是贝林考克斯。鸽子那用食指托着鸽子的斗儿看了又看,慈父一般。
我大为感动!这么诚恳的人,真是少见。同时,我想起了崔玉芳……
见我不说话,鸽子那不敢看我们,扭头向窗外,悲悲戚戚地说:“要是,要……你们非要这只鸽子不可,请答应我老头子一个条件。”
“……"
“把杂种借给我些日子,出一窝蛋,也不叫它趴,就还你。我保证,一片羽毛也坏不了它的。你们的鸽子绝了!叫我养几天,过过瘾吧,哪怕不是自己的鸽子,也知足喽!也算我没白养几十年鸽子。”
他背对着我们,瘦瘦的双肩在抖动。
我无言以对。
“信不过我?”
“信得过。”我说的绝对是心里话。
他猛地转回身,已是泪流满面。
我深深地感动着,说:“您的鸽子,我们不要了。我不该这么贪心。”
“真的!”他一喜,马上又沮丧下来,“老了老了,还得叫孩子原谅。”
弟弟拉着他的手,摇,仰着小脸说:“您别价,贝林考克斯好,杂种是蒙的。”
“不,我心望最明白,杂种比我的鸽子强多了。我要有这么一只,多好呵!”
我说:“您会有的,我们给您蛋。”
“好孩子,真是好孩子。我老头子和你们交个朋友吧。”
后来,我们拿了杂种,给鸽子那养了些日子,并给了他一对儿蛋。他把杂种给我们送回来时,杂种被他养得英俊无比。我仍成了忘年交。
一说起杂种,他的声音都变甜了。再也没听他说过贝林考克斯。他耐心地指导我们。按季节变换鸽子的饲料种类与定量,教我们观察鸽子的习性与情绪,并根据每只鸽子的秉性与体力的不同,制订出适合每只鸽子特点的训练计划。
没过多久。我和弟弟也差不多成了养鸽专家了。我们给鸽子那的蛋,出了两只特棒的小鸽子。他喜欢得不行。
小鸽子会飞后不久,我和弟弟便开始近距离放它们,不但每天上学要带上它们放一下,就连买酱油也忘不了带上它们去放。这种近距离放翔对雏鸽很有好处。可以以使它们从小养成寻找“家”的习惯,还可以使它们尽快熟悉“家”附近的地形地貌。
那天下午弟弟去上课,书包里装上傻瓜和奸贼顺便放;我下午没课。弟弟走了一阵子,我把杂种和骚货轰到平台上,打扫鸽子窝。奸贼飞了回来,过了一会儿,傻瓜也飞了回来。在傻瓜降落时,我发现,它展开的尾羽上缺了好几根长领。我抓住了傻瓜,仔细看,它的尾部有血滴下来。见到鸽子成了这样,气往我头上撞。我放下鸽子,直奔学校,要去问弟弟,他这是怎么搞的。步子急,一会儿我就到了学校。弟弟班的教室在一层楼,我趴在窗户上往里看,他的座位上是空的,他上哪儿去了呢?我在操场上找了一圈,一个人影也没见着,就又折同楼里,往教师办公室所在的三楼去找。刚上三楼我就隐隐听见一阵哭声,仔细一听,是弟弟。我顺着哭声找到教师办公室,轻轻推开一点门缝,见弟弟和大头站在墙根,崔玉芳坐在他们对面的桌后,批改作业,看也不看他们。我又往弟弟脸上一看,吓了一跳!弟弟的眼青肿青肿,腮上一大块血巴掌印,鼻孔里塞了一个纸团,血浸透了纸团,向下不断地滴。大头歪着膀子往窗外看,手插在兜里,脸上一副得意相。 终于,崔玉芳放下了改作业的笔,看了看弟弟说:“你说吧,为什么打架?”
弟弟哭哭啼啼地说:“不是我打架来着,是他和肥子打我。他要看我的鸽子,我没给他看,他就抢了我的书包。鸽子在书包里,我去要,他就把我打倒了,还把我的鸽子的尾巴毛揪掉了,还说要上我家去抄鸽子,还……”
“好了好了,”崔玉芳转向大头,“是这么回事吗?”
“他瞎编。”大头癞一癞气地说,“我听肥子说他丫书包里有鸽子,就想看看。本来么,就看看。
怎么啦?是不是,崔老师?他丫不给,还他妈咬我手,我能不动手吗?是不是,崔老师?”
“是你抢我的书包,我不给,你就和肥子打我,揪坏了我的鸽子尾巴,我才咬你的。我不咬你,你不撒手,我的鸽子就让我折腾死了。崔老师是他……”
“没叫你说l”崔玉芳厉声喝斥,弟弟不吱声了。我在门外恨得熬不住。
大头接着说:“崔老师,要不是您来拉架,我手指头都叫他丫咬掉了。您瞧您瞧,我这手,都破了,是不是,崔老师?”
“崔老师,他和肥子两个人打我,见您一来。肥子跑了……”
“没叫你说就别说!”崔玉芳冲着弟弟,眉头 皱成一大团,“谁叫你把鸽子带到学校来的?学 校是养鸽子的地方吗?学生是以学习为主还是以养鸽子为主?你还有理了你?你和你哥哥一样野,无法无天!站好了!你说你成什么了?打架,养鸽子,骂人……野孩子都比你强。明天你给我把检讨交来。”
“你又不是我们班的老师。”弟弟小声嘟哝。
“说什么呢?大声点!”崔玉芳一绷脸,整个 一个冻柿子模样。
“老师,没什么事我先走啦?”大头说。
“你走吧。”
“谢谢崔老师。”
崔玉芳冲大头一挥手,又冲弟弟:“站好了! 站没个站相,立没个立相……”
我在门外早就恨得肝疼,大头一开门,我迎面就是一拳,把他打得躺回门里去了。我冲到门 里,抬脚就要往他头上跺,却被崔玉芳一把扯住。大头爬起来就打我,我被崔玉芳抓住了两只 手,还不了手,白挨了一通打。弟弟愣了一会 儿,他当着老师的面不敢打架,但见我干挨打还不了手,急了,上去撇扯大头,大头回过身来又 打弟弟。弟弟太小,打不过大头,我眼见弟弟被 大头打倒了,被崔玉劳抓着,帮不上手。 “崔玉芳,我操你妈!”我挣扎着可嗓门大骂。 她拉偏架,恨得我连屌都疼!我什么脏骂什 么,骂得崔玉芳急恼了,抬手搧了我个大耳光。于是,我更凶地骂,更凶地挣扎,终于挣脱了, 我抓起桌上的红墨水瓶,使足劲掼过去,正打在 崔玉芳肩膀上,弄了她一身红墨水。我豁出去了,不要命了,奔向崔玉芳猛撞一头,把她撞了 个大屁墩。正乱着,校长来了,又来好几位教 师。有几个班刚下课,小学生们都堵在门外看,楼道里乱成一锅粥。 我捅了大漏子,我知道学校不会饶了我。
那天晚上,妈妈又狠狠地打我和弟弟,爸爸急了, 夺过妈妈手里的铁通条,冲妈妈大吵大嚷。那是 我第一次见到好性子的爸爸发这么大脾气。爸爸脸都气白了,大声说:
“哪有你这么打孩子的,铁棍子都打弯了!孩子们在学校里吃了亏,挨了 打,够委屈的了,回来还要挨你的打,还叫不叫 人活了!”
我的好爸爸,你真是理解我的好爸爸。 见爸爸火了,妈妈也不吱声了,坐刭一边生 恨气。 我还只是个孩子,就过早而且过多地体会到了绝望,真他妈窝囊!第二天,我在崔玉芳的自 行车胎上按了十几个图钉,拆了她的车铃扔掉 了。她知道是我干的,上课时罚我站了一天,搞逼供。我一句话也不说,对她,我已不需要表达 什么,语言是多余的。我无话可说,也无可分 辩。我只有恨,无处发泄无可奈何的恨。一个孩子,能把老师怎么样? 学校处理我的决定迟迟作不出,因为在老师 中间出现了意见分歧。校长倾向于崔玉芳的意见,开除我的学籍,如果可能的话,送工读学 校,这要看工读学校是否肯收我,他们收下的都 是小偷流氓。教导主任认为崔玉芳处理事情不公是有责任的,我还够不上工读学校的“资格”,是 可以教育的,因此,以不开除我为好,但要给我 一个记大过处分。总之,我是没好果子吃的了。讨论来讨论去,两种意见相持不下,学校决定向 区教育局打报告请示。 我很想去报复大头,但又不敢,怕节骨眼上火上加油,真的开除我。
我忍着一日恶气,在这 丑陋的世界上,装一肚子魔鬼的念头,丧心病狂 地诅咒着。 骚货的新大条长出来了。傻瓜和奸贼已能很好地飞行。杂种带着亲亲热热的一家,每天都在 天空中邀游。为了练硬小鸽子的翅膀,杂种带它 们开趟子①,一趟子开出去,四五个钟头才回来。四只鸽子,已是一群,杂种的队伍壮大了。 鸽子那到邢台去放飞傻瓜和奸贼,这是他为 我们制定的训练计划的一个步骤。傻瓜飞了五小时,奸贼飞了七小时。我喜欢傻瓜,它更象杂 种,体魄雄壮,流线体型,胸脊低,空气阻力 小,飞得比奸贼快。我给胡子王去了信,告诉了他我最近的遭遇, 诉说了心中的悲愤。他回信了。说如果学校真的 开除了我,叫我上北大荒找他,他一个人生活得挺闷的。读着他的信,我心里热乎乎的。在这令 人灰心的虚伪的世界上,真正的友情太少了,所 以,我分外珍视和胡子王的交情。胡子王在信中向我介绍了北大荒的情况,描述了那里的滚滚麦 浪和联合收割机。他在那里当了农业工人,挣现 钱,不象公社社员那样分工分。我当时认定那是一个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到了那儿,不用服从 什么崔玉芳,不会再挨打,可以不上学校,自由 自在,自己作自己的主人。我想离开这里,这里的一切都是可憎的。我向往辽阔的绿色的草原, 象一只拴在槽头的马驹子,渴望绿草地上的自 由。北大荒,我的心已迷上了那个地方,不为什么,只为我梦想那里有自由。
那阵子,只要一想起北大荒,我的心里就痒丝丝的。但我又舍不得 我的鸽子,我走了,它们怎么办? 学校把处理我的报告报到区教育局,过了两个来月,教育局的文件批了下来。我被叫到校长 室。崔玉芳推开门,把我引进室内。校长室里环 坐了十几位老师。校长坐在办公桌后,见我进来,站了起来。清了清嗓子,拿起粜上的一张 纸,一本正经地念起来:
“关于开除王东山学籍的决定……” 轰!我的头顶遭了雷击。
我觉得一屋子人的目光都变成了绳索,紧紧地绑住了我,绑得我连 气都喘不过来。校长念的什么,我已听不见,只 有一句话在我耳边反复地叨叨着——我被开除了,我被开除了……***,我被开除了!
崔玉芳一脸蝴蝶斑笑得翩翩起舞。我却麻木下去,麻 木下去,心里有一种“全完了”的感觉。校长刚 向我宣布完这个决定,全校的大喇叭同时响了起来,一连广播了三遍开除我学籍的决定。喇叭的 声音真大,好象全世界都能听见。我的心彻底地 凉下来。连学都上不成了,我不知道我还算个什么。我垂着头,走出校长室,回到教室收拾书 包。我谁也不看,只是把书、本、铅笔盒一件件 往书包里装。装完了,我慢慢向教室门口走。在这个过程中,一班小学生们鸦雀无声。到了门 口,我回头看了一眼,崔玉芳砰一声把门关上。 弟弟已在教室门口等我,他知道在这个时候我需要他陪着。我们默默无言,下了楼,走过操场, 走出大门,回家去。我在跨出校门的一刹那, 猛地扭回身,朝地上啐了一日,喊着骂:
“我操你们个妈!” 我走了,永远地离开了学校。
不顺心的事一件接着一件,就在我被学校开 除的那天,杂种丢了,到了夜里,它和骚货都没 归巢,只剩下傻瓜和奸贼。一天又一天,时光费力地消逝,没有杂种的踪影。我们找遍了附近养 鸽子的人家,无下落。鸽子那听说丢了杂种,一 拍大腿:“咳呀呀呀!你们怎么把它给丢了!”嘬着牙花子,连连摇头,比丢了他的鸽子还心疼,和 我们一起到处找。没了杂种,天空便失去了意 义,空虚得可恨,象我那失去学业后的心。象杂种这样性如此之大的鸽子,根本不该丢。是叫人 偷了吗?“宫殿”谁也进不来,也没有人来过的痕 迹,不可能。是叫野猫叼走了吗?也不可能。野猫根本进不了楼梯间,何况傻瓜、奸贼都好好 的,何以杂利,骚货独遭不幸?我们去请教鸽子 那,他说有可能杂种随骚货飞到上海去了。骚贷这样的信鸽,一辈子就记一个巢,不会忘记故 巢,当它觉得翅膀硬了时,就会飞回去。杂种既 然阻止不了它,只好随它远行,它爱骚货。一介月过去了,我和弟弟消心了,不再指望杂种飞回 来。 先失了学籍,后丢了杂种,两次打击接踵而 至,我真有点招架不住了。作为一个没学上的少年,我加倍受到邻居们的歧视。只要我在家里, 一家人就都闷闷的,死气沉沉。爸爸已经好多天 没怎么说过话了,有空就往椅子上一坐,发他的愣。妈妈见到我就扭过头去,连看都不待看我。 她不再骂我,也不再打我,好象家里根本就没有 我这么个人。有时,我甚至渴望她打我两下,显得我象是她的孩子,可是连这也是妄想。在这样 的环境中,我无法生活,冷漠和孤独简直要杀了 我,憋闷死人了。有一天,我叫爸爸给我找个活儿干,我不愿意老这么呆着。
爸爸摇了摇头说; “养你的鸽子去吧。” 人们失去了对我的兴趣,我也失去了对人们 的兴趣。
妈妈不愿意听到我的声音,更不愿意见 到我。我也不愿意总在她眼前找讨厌,因此,除 了吃饭,我不回家去。说实在的,我也怕见到爸爸,不忍心看到他那一脸的忧愁。我象一个贼, 回家去象是进别人家偷东西,怕见人,爸爸、妈 妈看我一下都会叫我打个冷战。渐渐,我连饭都不好意思吃家里的了。我这么个不争气的混 蛋,什么也不会干,光会气大人,还有什么资格 ’吃家里的饭?吃饭的时候,我心里愧极了,把头埋在碗里,默默地往嘴里扒饭,一小口一小口 的,吃完了一碗也不好意思再去盛,推碗就走, 成天半饥半饱着。我不配吃饱,我还算人吗?吃个半饱已很糟蹋粮食了。我的家变得拘紧,不自 由、陌生。我意识到世界抛弃了我。我只有两只 鸽子,除此之外,在这个世界上我一无所有。我既不知为什么活着,也不知活着干什么,既不配 活着,又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只能凑合活着,就 这般样子。那是我在家里吃的最后一顿饭,自那顿饭后,我便躲到了“宫殿”里,不再回家。那是 一顿午饭,在我还没吃完一碗的时候,爸爸就把 我的碗夺了过去,尖尖地压了一大碗米饭,递到我手里。我接过碗,泪水滴下来。我垂下头,咬 着牙把泪硬忍回去。 那些天,弟弟除了上学,总和我在一起,寸步不离,晚上还和我一起住在“宫殿”里,吃了那 顿中午饭,我和弟弟就按计划去堵大头,这时正 是他去上学的时间。我要报仇,反正我已被开除一了,还怕什么呢?
一出家门弟弟就冲我说:“哥,上午警察来咱 家了,是崔玉芳领来的。她找了派出所,叫他们 把你送到工读学校,警察同意了。” “什么?!”我大吃一惊,“你怎么不早说?” “爸爸刚叫我告诉你。”
工读学校是专门管教劣迹少年的地方,上那 儿的不是小偷就是流氓,全是社会渣子。那里的 学生是受限制的,没有自由的。这种被称作“学校”的地方在我的想象中和监狱差不多,到了那儿 等于被判了刑。好你个崔玉芳,落井下石,把我 逼得走投无路。我一没偷,二没抢,小小年纪就落得这般下场,整个成了一个流浪儿。我说什么 也不能被他们送到工读学校去。跑吧,跑到黑龙 江去,北大荒有胡子王,他乐意收留我,和我一起生活。世界很大,够我流浪的了。高尔基也曾 是个流浪儿,但他后来成了一个伟大的文豪,所 以流浪儿也不都是坏孩子。我这样安慰自己,下定了离开北京到大千世界中去闯荡的决心。
“七月,你去到路上等大头,看见他你就狠 狠地骂他,一定要把他引到学校后的胡同里,然 后你就到胡同口看着人。记住,一定要把他引, 来。” 、 弟弟使劲点了点头,朝学校跑去,我走向学 校后的胡同。这条胡同十分僻静,一边是学校的 后墙,一边是工厂的高墙,两堵墙夹着一条细胡同,中间还有几个直角的拐弯,很少有人经过。 我躲在一处拐弯后,手里拿着块大砖头,等着弟 弟引大头来。我要叫大头把今天的日子记一辈 子。等了一会儿,胡同那一头传来了急匆匆的脚 步声。弟弟一边骂大头一边咚咚跑,大头在后面 边骂边追。我屏住呼吸,听着他们的脚步声近了,举起砖头,血往头顶上涌。一时,我百感交 集,一次次屈辱,一桩桩仇恨,汇集心头……忽 一下子,我浑身都是劲。
我放弟弟跑过去,他没停 下,直接到后胡同口去看着人。我把砖举高了。 我听着那小子的脚步上来了,待他刚拐过弯,我劈头盖脑就是一砖头,他立即一个后仰,倒下后 才来得及喊妈。我扑上去,骑到他身上,这一通 打,足足捅了他有一百多个耳光,打得他连哭带叫,一直到累得我举不起手臂,才住了手。大头 被我开了瓢,弄了一脸血,脑袋都被我打横了, 嘴肿得象猪唇,眼肿成了一条缝。他躺在下面一个劲儿叫“爷爷饶命”。我终于出了一日恶气,心 里痛快了好几天。
打完这一架,我就躲进“宫殿”, 再也不露面,以防警察把我带到工读学校去。我 只和鸽子作伴,与外部世界的联系就全靠弟弟, 饭也由他送来。天凉了,天天下雨。那天也下雨,鸽子那从 弟弟那儿得知我被学校开除了,把我和弟弟叫到 他家,安慰我。我告诉他我要去北大荒找一个朋友,要开始自己养活自己。我不想去工读学校, 也不能再在家里白吃下去,得自谋生路。我说只 有这一条路可走,没有其他办法。只要有车票钱,我马上就走,就是没有车票钱,扒车我也要 走。鸽子那说我小,一个人走不成这么远的路。 我说我的决心已下定了,说什么也得走。话说到这份上,鸽子那不再劝我,他看着窗 外的雨,想了会儿说:“既然这样,你们先在我家 等着,碗橱里有馒头,饿了吃,我出去一下,你们可别走了。”
① 开趟子;指信鸽自行作长距离飞行。
他背了个书包,到隔壁养鸽子的屋里忙了一会儿,打着伞出门了。
“哥哥,你真要走?”弟弟要哭。
“走。不过,你可别把这事告诉爸,等我走 了以后你再告诉他。”
弟弟使劲点点头。“杂种丢了,就剩我自己 一个人了。”他流着泪。
“没关系,七月,还有爸爸呢?以后有事可以和爸说。再说鸽子那还在,他会帮你养好鸽子的。我走以后,没人给你戳着,你不能再打架,要老老实实上学,闷了回家弄鸽子,别老给家里惹事。我会给你写信的。等我走了,你代我向爸爸赌个不是,就说我这些年净叫他费心,我对不住他,不是好孩子。以后,我长大了,一定好好孝敬他,叫他过舒心日子。”
弟弟哭着说:“哥,你不能不走么?你走了; 大头再打我怎么办?”
我说:“别哭了,七月,我一定得走,要不警察也得带走我。只要你不惹事,我想,大头不会 再找你的碴,他叫我打怕了。”
屋外的雨下得疲疲遢遢。
屋里,我们兄弟俩说着话。
大约过了两个小时,鸽子那回来了。他站在门阶上甩掉伞上的雨水,进屋来,掏出一叠钱递给我说:“拿上吧。不过,你要上哪儿去,最好和大人说一声。你一个孩子,拿这么大主意,不和家里人说,怕不成。”
我没接钱,问他;“你上哪儿去了一趟?”
“卖了只鸽子。”他把钱硬塞到我手里,“鸽会里一个老相识,早就看上了我的一只千公里鸽, 我一直舍不得卖。”
我心里发热,说:“这钱,我以后会加倍还你的。”
“这叫什么话,我还欠你一只贝林考克斯呢。 朋友之间不用算帐。到了北大荒,你要缺什么,需要什么,来信,我帮忙。”
我的眼湿了。
从鸽子那家出来,我和弟弟合披一块雨布往“宫殿”走,一路默默无言。我的鞋露出了大脚趾,沾成了一个泥坨子,沉重得很。呱叽呱叽,鞋里进了水,走一路呱叽一路。脏风臭雨!北风酸蛮地擦开雨布,脸对脸冲我们大放厥词,喷我们一脸唾沫星子;雨云,真如疯婆子的脏脸,披头散发东奔西窜,到处撒雨条子;偶尔有一声不起劲的雷,拖泥带水闷声闷气,如偷偷摸摸的放屁;一幢幢楼房,赤条条一丝不挂,大洗特洗脏水澡,弄得象猪!这邋邋遢遢的倒霉天,一片稀里胡涂的混雨声,满地乌七八槽的脏水泡。
我们来到“宫殿”,开开楼梯间的门,大吃一惊,杂种!分明是它,正在地上梳理一身湿得精透的羽毛。见我们来了,它伤心得呜呜叫,用一条腿和一只翼,强撑着身体,向我们歪歪斜斜走来。我叫一声杂种,心疼地一把抱住它,把它那 又湿又冷的身体,紧紧贴在心口上。它的一条腿 被汽枪打断了,脓血凝住丁羽毛,两翼被人用胶布捆住了几根大条,好腿上套了一只铜环,上有 “上海62 287”字样。环是被剪开后又套上的(小鸽子出生后七日,腿骨一粗硬,便套不进环了)。 脚环证明,它确实随戴有“286”号脚环的骚货去了上海。我的杂种,浑身泥水淋漓,就是这样从 上海飞回来的。我心疼得直倒抽冷气。杂种贴在我胸上,垂着头,有气无力地一声声凄惨地叫。
弟弟流了泪,破日大骂,骂那些伤害杂种的 禽兽。我知道,这是骚货的主人干的。不难想象.到了上海,骚货归了巢,而杂种不肯下房,骚货的主人抓不住它,便开了枪。抓住它后,怕它飞走,就捆起它的翅。让它蹲房,养鸽子的都是这么干的。但是,他们万万没想到,就是断了腿, 被捆着双翼,杂种也会飞回北京,这是多么顽强的精神!
我和弟弟给杂种精心治了伤,包好,解开捆 着它大条的胶布,扔掉脚环,轮流用体温焐干它 的羽毛。弟弟回家拿了个煮鸡蛋来,我嚼碎,含着它的嘴,一点点喂它,象它小时候一样。它很 听话,不扑腾,也不闹。
当晚,我和弟弟在楼梯间的草垫子上搂着杂 种睡。杂种靠着我,一动不动,沉默着。被缚着 翅,冒着大雨,作负伤忍痛的长途飞行,它一定累极了。傻瓜和奸贼也凑了过来,钻入弟弟腋 下,睡了。
讨厌的雨,没完没了下,烦死人。我睡不着,想崔玉芳的黄脸,想大头的狗样子,想胡子王,想鸽子那,想爸爸……我要是就这么走了,太便宜崔玉芳了。该治治她,但我想不出办法。 我如果知道她家在哪儿住,立即就会去打碎她家 的玻璃,可惜,我不知道她家住在哪儿。想来想去,我决定给她写封信,揭一揭她的黑心肠,让她知道,我会记住她的,也让她记住我,我们后会有期。
弟弟捅了我一下:“哥。”
“嗯?”
“骚货没良心,咱给它治好伤,待它那么好。 它连小鸽子都不要了,不是东西。”
“鸽予不嫌贫爱富,比人心眼实,够意思。”
“杂种腿会瘸呀?” .
“会。”
草垫子潮,睡在上面浑身刺痒,痒劲儿串来 串去,象有小虫在身上爬。我睁着眼,望着黑乎乎的房顶。心里也黑乎乎的。雨声死乞白赖往耳朵里灌,烦极了。弟弟点着油灯,趴着,胳膊肘 支着,墙上放大了他的身影,黑得沉重,如一大 块凝固的雨云。
“哥,把杂种关起来吧,要不介,它还得去上海找骚货。”池说出了我担心的事。
“再给它找只母儿,等它伤好了,再不关它。 你走了,它还是我的伴儿呢。”弟弟说。
“杂种生来就是在天上飞的东西,它要飞,就叫它飞吧。” 。
“哥,它要再飞走,没准儿永远回不来了,人家会打死它。”
弟弟搂过杂种,把脸贴在它背上,限里滚了泪滴。弟弟的脸脏得象西瓜皮,净花道道;而那泪,却象纯净的露珠。杂种挪挪身子把头钻到弟弟脖子下,轻轻叫,象哭。我想:“如果杂种去上海,能把骚货带回来, 该多好。”
“哥,杂种没睡着,在想事呢。”
“想骚货。”
公儿叫母儿的声音真悲切,诚心诚意地难过,不象人那么假惺惺的。
“我要是孙悟空,一个跟头云,非到上海抓骚 货不可!”弟弟眼里映着灯光,亮亮的。
奸贼把头钻到傻瓜翅下,挤着傻瓜睡。傻瓜被杂种的叹息声吵醒,抬起头,睁大眼,专注地着看受伤的父亲。它心里也在想事儿吗?瞧那神态,虽未成年,却显得很懂事。
我叫弟弟:“七月。”
“哥。”
“鸽子不能飞;活着也没劲,干脆,它愿意上哪儿就让它上哪儿,甭舍不得。关着它,等于杀了它,养它还有什么意思?它认路,忘不了家,也不会忘了咱们,除非它死了。为了飞死,死了 也值!”
弟弟什么也不说了,只是搂紧杂种。我抱住弟弟的肩膀,和他一起,向门上那块天望去。天 是黑的,而且下着雨。
第二天,清早,雨停了。钻天杨的秃枝上, 挂了一串串亮晶的雨珠。。长长的晨风,笔直笔直地从门洞吹进。空气新鲜、清凉,天空水汪汪的蓝。几缕缱绻的白云,在高空中浮游,天际线 裂开一道弧形的冷白。
多么好的早晨!
杂种起来了,挣扎向食罐,一股劲儿吃豆子,一股劲儿喝水。我和弟弟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它,心里明自,它又要作长途飞行了。傻瓜似乎也明白了父亲的意思,走向食罐,学着父亲 的样子吃。
“吃吧,多吃点儿,”弟弟喃喃说,“路上没处打食。”
杂种吃够了,飞到奸贼身后,用翅把它推向 食罐,好贼还没醒透,迷迷糊糊叫,老大不乐意 地,先把头扎进水罐,一通饮,甩甩头,清醒了,才开始吃。傻瓜吃饱了,显得浑身都是力气,大步跨到杂种身边一站,精神抖擞,象个卫士。那神态,似乎在向杂种庄严宣誓:“您就是飞到天涯海角,我也永远追随着您!”杂种啄啄傻瓜的颈羽,疼爱地低呜了儿声,象是临行前的嘱咐盯咛。是的,远行是要冒生命危险的。傻瓜还 小,还要随父亲在云雾苍茫的天空中受磨难,历 艰辛,遇危险,长见识。好贼也吃好了。我把通平台的门全打开。朝阳鲜红鲜红的朝阳,象个巨 大的火球,冉冉升起。
“咕!咕!”迫不及待的傻瓜催父亲上路。它等 不及了,急于去冒险,去试试天有多宽。它拍翅 上了天,在金色的天空中任情飞翔。杂种以翼代步,走向我,低头呜呜叫,声音极沉痛。我赶忙 跪了下来,低头向它,说一声“保重”,禁不住热泪涌出。它先啄啄我努**起的嘴,在我脸上亲热地 蹭了又赠;又栽栽歪歪走向弟弟,如此一番,然后,后退几步,回头向我们顾盼,恋恋不舍地。突然,它单腿奋力一弹,象突发的疾电,冲出了门,冲上了天!呵,天,自由的天!奸贼也随父亲冲上了天,同天空中的傻瓜合为一处。我拉着弟弟奔上平台。三只鸽子飞到天上,天空得到了充实。杂种、傻瓜、奸贼,在我们头上盘旋。杂种率领它的儿女,三次从高空中俯冲下来,掠过我们面前,向我们告别。 .
有了双翅,就有了自由。
最后,我的鸽子拔上高空,呈三角形,杂种 打头,掉头而南。
“杂——种——我——我——等——你——” 弟弟进力大呼!
他痛哭失声,用力向天边挥手,挥手……
我们的视线追随着杂种,久久地,一直望断 天际线……
送走杂种的当天晚上,我买了张去北大荒的 火车票,离开了北京。到火车站送我的有弟弟七月和鸽子那两人。
在我寄给崔玉芳的信的结尾,有一句话,我 至今仍然记得:
“你仔细活着,等我长大了,一定要飞上天, 叫你瞧瞧!”
我早晚会有一天,象杂种那样飞上蓝天。我 对此坚信不疑。
那年,我十二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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