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周山下红旗乱

    诗人毛泽东，学问渊博，传世的诗不多，但好诗却不少；毛泽东，看任何问题自有其角度，对神话传说亦不例外，自有其神话观。

    1931年春，毛泽东撰写《渔家傲·反第一次大“围剿”》，该词下半阙为。：“二十万军重入赣，风烟滚滚来天半，唤起工农千百万，同心干，不周山下红旗乱”

毛泽东为诗中的“不周山”写了一段很长的注释，全文如下：

    关于共工头触不周山的故事，《淮南子·天文训》：“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国语·周语》：“昔共工弃此道也，虞于湛乐，淫失其身，欲壅防百川，坠高堙庳，以害天下，皇天弗福，庶民弗助，祸乱并兴，共工用灭。”韦昭注贾侍中（按指后汉贾逵）云：“共工，诸侯，炎帝之后，姜姓也。颛顼氏衰，共工氏侵陵诸侯，与高辛氏争而王也。”《史记·司马祯补三皇本纪》：“当其（按指女娲）末年也，诸侯有共工氏，任智刑以强霸而不王，以水乘木，乃与祝融战，不胜而怒，乃头触不周山崩，天柱折，地维缺。”  毛按：诸说不同，我取《淮南子·天文训》，共工是胜利的英雄，你看“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他死了没有呢？没有说，看来是没有死，共工是确实胜利了。

    从上面的注释可知毛泽东的神话观主要有这样的特点：1、毛泽东对中国古代神话传说的资料非常熟悉。2、毛泽东对神话传说文献资料有自己的选择。3、毛泽东不讨论神话传说内容的真伪。4、毛泽东谈神话，不是单纯讨论神话问题，而是借用神话传说故事，来表达自己的感情和意志。

    事实上，毛泽东之所以取《淮南子》的说法，是因为该说法没有像其它说法那样指责共工，也没有评论共工与颛顼“争帝”的是非过错，而是客观记述双方的战争，并突出描述了共工撞倒不周山所表现出来的巨大力量。在毛泽东看来，他领导的工农起义军，就是要与国民党一争天下，而且起义军的力量就像共工一样可以改天换地。因此，所谓“不周山下红旗乱”，即毛泽东自比共工，共工是胜利的英雄，毛泽东也一定会是胜利的英雄，千万工农大众反抗国民党勾结地主资本家欺压盘剥百姓，高举着追求人权和公正平等国民待遇的革命红旗，聚集在不周山下挥舞着，这是何等的壮观！
众所周知，对远古神话传说的解读，存在着许多不同的流派。毛泽东对神话传说的解读，可以称之为神话传说在政治意义层面上的解读，属于政治流派；此外还有对神话传说的文学解读流派，以及对神话传说的信息解读流派。

    所谓对神话传说的文学解读，即把神话传说视为古人编造的并未真正发生过的，或者根本就不可能发生的故事，解读者关注的是这些故事所体现的人文精神，而不理会或者干脆就否定这些故事可能承载或记录着远古时代的信息。

    所谓对神话传说的信息解读，即把神话传说视为人类发明并熟练使用文字之前的一种非常重要的信息载体。也就是说，神话传说特别是远古时期的神话传说，记录着那个时代的自然环境信息和人文活动信息，尽管这些信息在传输的过程中存在着噪声、发生过失真和丢失，甚至变成了密码，但是我们今天仍然有可能破译或解读出其中记载着的真实信息，而这些信息是极为珍贵的，也常常是其它手段所无法获得的。

    例如，对于共工撞倒不周山的神话传说，文学解读流派热衷于阐述其中的叛逆精神、想象力，而信息解读学派则试图寻觅出其中的自然信息和社会信息。遗憾的是，求真的工作，在中国往往不受重视。事实上，长期以来，在我国占主流占上风的是文学解读流派，其中一些人想当然地认为神话传说是大白天做梦说胡话，自己不肯去探索神话传说中的远古信息，反而嘲讽信息解读学派的工作是“穿凿附会”。不过客观的说，过去的信息解读手段和指导理论比较落后，确实存在着许多既缺少根据又不符合逻辑的瞎猜胡解。

    然而，一个简单的道理是，如果我们不去对神话传说进行信息解读，那么就永远不可能从中获得重要的信息。因此，当信息解读学派开始运用符号学原理、信息传输原理和参照系原理来指导自己对神话传说的信息解读工作时，情况就发生了可喜的变化。在这些学者的眼里，不周山不再是天柱，而是一座有缺口的环形山，它可能是火山口，也可能是陨石坑，由于其地貌独特而被共工族视为圣山；共工撞倒不周山的故事，可能是一种战争失利后的殉难巫术表演活动（精卫填海、夸父逐日、女娲补天等等均为巫术表演），也可能是对天外星体撞击地球形成陨石坑的目击记录。接下来的工作，就是实地去寻找（亦即建立参照系）这个有缺口的环形山，这座我们祖先眼里圣山。

    我们前面说毛泽东不讨论神话传说的真伪，这并不意味着毛泽东不认为神话传说有真有伪。事实上，毛泽东在写《渔家傲》时，是在江西省瑞金的井岗山，表面看诗人是在把革命根据地的井岗山比喻成共工争帝的不周山。但是，毛泽东不会不知道不周山位于中原的西北；因此，他的“不周山下红旗乱”，实际上是一种直觉的预言，即革命势力的壮大是在西北方。几年后，红军在江西失利，转展长征25000里到陕西省北部，并在延安奠定了打天下坐天下的基础。

    事实上，《山海经》记载的不周山，其地理方位正在延安的北部。在《西山经》里，第一条山脉描述的是秦陵一带，第二条山脉描述的是六盘山一线；第三条和第四条山脉描述的是白于山至阴山地区，其中就包括延安和不周山。大体来说，不周山位于今日黄河前套地区的阴山山脉与吕梁山山脉之间，黄河的前套和后套在古代均为湖泽，当时的人相信前套湖泽（黝泽）就是黄河的发源地，因为再向上都是湖泊沼泽湿地，无法辨认出河道来（补注：详情参阅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的彩色大画册《经典图读山海经》一书及其所收《帝禹山河图》）。

    当然，毛泽东的兴趣在于掌管天下，因此他不会用时间去探求不周山的具体方位。但是，这并没有妨碍他对有关山的神话的热情。例如，他对愚公移山的故事就非常有兴趣，而且认为这种做实事的精神，是战无不胜的。

    进一步说，毛泽东不仅仅对古人的神话传说有感情，而且自己也往往不由自主地陷入神话状态之中。1935年10月，毛泽东在《念奴娇·昆仑》一词的下半阙写道：“而今我谓昆仑，不要这高，不要这多雪，安得倚天抽宝剑，把汝裁为三截，一截遗欧，一截赠美，一截还东国，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

    显然，这种把莽莽昆仑裁为三段的设想，思维若不进入神话状态，是难以出现的。当然，三段昆仑分赠欧洲、美洲和亚洲，又与毛泽东的世界大同理念密切相关。这是因为，中国人之所以接受国际共产主义，实际上是把这种西方人的理想社会与中国人世代梦寐以求的大同世界等同起来。此后，中国政府承认蒙古国独立，放弃对日战争赔偿，不再讨还沙俄侵占的又由苏联、俄国继承的中国北方领土，其深层根源都与国际共产主义理念有关。

    如果仔细研究《毛主席诗词三十七首》一书（文物出版社1964年出版，出版前毛泽东亲自校定过），不难发现，毛泽东对山的神话情有独衷。在这本小册子里，毛泽东只为三首诗词写了注释，而这三处注释均与山的神话有关。

    第一处注释在《渔家傲》的不周山，内容已见前面所引。第二处注释在《念奴娇·昆仑》上半阙的“飞起玉龙三百万”后，内容为：“前人所谓‘战罢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天飞’说的是飞雪，这里借用一句说的是雪山。夏日登岷山，远望群山飞舞，一片皆白。老百姓说，当年孙行者过此，都是火焰山，就是他借了芭蕉扇，煽灭了火，所以变白了。”第三处注释在《十六字令》的第一首，原词为：“山，快马加鞭未下鞍，惊回首，离天三尺三。”注释为：“民谣‘上有骷髅山，下有八宝山，离天三尺三，人过要低头，马过要下鞍’。”

    或许是因为毛泽东出生在韶山，战斗在井岗山，走过千山万水，因此对山特别熟悉。有趣的是，建国后毛泽东似乎既不喜欢住在城里的中南海（徒有海之名），也不喜欢北戴河（临海而称河），而是喜欢登庐山。事实上，毛泽东的诗词非常喜欢写山，只有一首《浪淘沙·北戴河》写海：“秦皇岛外打鱼船，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对于自己不能把握住的事情，毛泽东不喜欢，这虽然是人之常情，但却是领袖的局限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