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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忍精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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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 种 上一篇    下一篇
作者:百忍精舍  来源:转载   阅读:  分类:收藏文章  发布时间:2010-8-26 12:47:29  
  曼余目以流观兮,冀一反之何时?
鸟飞返故乡兮,狐死必首丘。
信非吾罪而弃逐兮,何日夜而忘之!
——屈原:《哀郢》
天空是多么宽广!蓝湛湛,明亮亮,淳澈深邃,汪汪如水,野云悠悠。
无来处。
无去向,逍遥自得,无所得,亦无所求,聚气成雪。
消融为霖,令人神往。我喜欢眺望蓝天,爱它的超遥,爱它的清淡,爱它的深渺,爱它的幽空。如果我会飞,高高地飞,离开喧嚣的尘世,融入那辽阔的天际,或作一颗孤星,或作一缕孤云,或作一丝清风,或作一点飞萤,在永恒中沉浮,该是多么快活!
我羡慕飞鸟,尤其是鸽子。看那一双翅,被春风高高的举起,钻入云床,追着光流,随心所欲,翱翔翻转;饮白云。
吸长风,沐阳光。
浮大气,苍苍茫茫,浩浩荡荡,得意时,举翅高飞,无拘无束,想远就远,想近就近,高低由之;灰心时,迎风振翮,沙中抖羽,激干青云,陡折天外,放声大叫!凭天高地远山长水阔,一怒而起,立上青天白日!它耐力非凡,可作旷日持久的飞行,它毅力超绝。
可以百折不挠地飞行;它生命力顽强。
负伤忍痛仍可分行;它方向坚定,起自天涯,任云影迷茫,狂风逆志。
不为所惑。
亦不为所阻,英勇地击翅向前!有一支神箭能射穿高天,那是鸽子;有一支神箭能横绝大漠,那也是鸽子;有一支神箭能飞越想象,那还是鸽子。鸽子,蓝天之神!
小时候,我淘气。
很招大人们讨厌。我会上树。
能下水,除了不会飞,上不了天,人能到的地方,我全能到。我曾从我家房檐上跳下来飞奔逃命,以躲开母亲的棍棒。我也曾在河里摸到过死人,不怕,还招呼大人打捞。
当时,车公庄到动物园有一条铁路,记得常轧死人。每听说轧死了人,我便带上弟弟七月跑去看。看断肢血肠,看死者亲属的哀啼,有时也洒两行同情的泪。我会抓鸟,用一只养熟了的繇予,一天可以招不少老西子①。
提回家。
开膛去毛,与弟弟煮吃。我精通蛐蛐,作整夜的抄家活动,养了几十罐。当时北京兴起了一阵注射鸡血的风,据说可以治一切的病。
得肝炎的母亲信了,买了几只公鸡,每天从它们翅下抽了血,往自己身上打。于是,我和弟弟抱上鸡到处寻架。我忙,和弟弟一起,穿着总是显小的脏衣服,流着鼻涕,头发蓬乱,吮着臂上摔破的脓伤,春夏秋冬四季忙。
胡同里住了很多高干、翻译、教授。
只有我们是工人家庭,一窝大老粗,被大老细们瞧不起。一胡同的孩子都文文静静,戴着红领巾,排着队,唱着歌上下学;只有我们兄弟俩,野,又黑又脏,象小猪崽子。胡同里的大人。
没有不恨我们的。大老细的孩子们看不起我们,又被家长一再叮嘱,不准和我们玩。同学们嘲笑我加入不了少先队,专爱在我面前炫耀红领巾。他们不准我参加一切政治活动,比如“十一”的游行之类。我们的班主任崔玉芳,尤其痛恨我。
因有一次她挺了大肚子来,我说她要下狗崽儿,使她耿耿于怀。我只有一个最贴心的朋友——弟弟七月。
我被歧视。妈说我长大了学不好;同院郭教授说该叫公安局把我抓走;同学们说我是落后生;崔玉芳说:“从小看到老,狗改不了吃屎,王东山(我)是不可救药的!”只有弟弟说我是好哥哥,并因坚持说我好,被我班上几个男生打得鼻青脸肿。
但是,他仍说我好,硬是打也打不改嘴
我养过的东西很多,除了老西子、鸡、蛐蛐外,还养过鱼、狗、猫;但最使我爱的,只有鸽子。如今。
我长大了,既没有坐下象狗一样吃屎的习惯,也没有被公安局抓走,反而加入了中国***。我成熟了,儿时的习惯与爱好渐渐丢弃,只有一个习惯丢不掉。
就是爱看天。看,空空荡荡的天,由蓝而浅成白,淡淡到无色。
在和地平线相交处,是一条明亮的线,那是天际。坐在绿草地上,口中叼一根苦涩而清爽的草茎,呆呆地望着天空,我可以数小时不动。然而。
当此时,我每每惆怅,希望看到一个飞来的黑点,那是我亲爱的鸽子。望得眼酸泪流后,往事历历在目,思绪比蓝天更宽。我便感到若有所失。
似乎是目光把我的神思带到了遥远的天际,一往不归。
呵。
天空,鸽子升浮的广漠空间,真令人向往!
注: ① 老西子。一种鸟,可驯养。
①性;指鸽子对巢的记忆力及长途飞行的导航能力.
小时候,我挨打的次数极其的多!母亲打我,同学打我。
郭教授家的胖保姆打我。尤为可憎的是,班主任崔玉芳竟然也打过我!伤疤已平,事情大多忘记,只有那次挨打,我至今不忘。我可不能忘!现在想起,仍有冷气穿脊,愤愤不平!当我还只是个小学生时。
便作为阴谋的对象,挨了顿狠打。我第一次领教了阴谋的力量,同时,渴望真正的忠实,因为我当时还不具备抗争的能力。
崔玉芳说:“教师是一杯纯洁的水。”我一直深信不疑。
她还常说:“学生是小树,教师是光荣的园丁。长歪的树要由园丁修直,才能成材。”我也深信不疑。
而在那次挨打之后,世界在我眼里似乎调了个儿,我恍然大悟,原来人们所相信的不都是真的!
那是初冬,下雪的黄昏,放了学,我往家走。刚走到校外宿舍楼的锅炉房门前,忽然,跳出四个高年级的男学生。
打头的叫大头。
还有一个叫肥子,是六一班的,另外两个我不认识。他们横截住了我的去路。
大头骂:“臭丫挺的!害老子,哥们儿花了你!”
一块整砖平拍在我脸上,轰,眼前一黑,我倒了,鼻孔里流出一股热而浓的液体,是血。他们打我,拿砖头,拿大棒,脚踹,拳打,下手极狠。莫名其妙,我招谁惹谁了。
凭什么挨打?我反抗,咬,也抄砖头。可没用。
他们个子大。
人多。
骑着我,把我打得血流满面浑身青肿。
“干嘛打我!”我大叫。
“你向老师告我状,打死你个小!”大头左右开弓。
打。
“没有!我没告状!”我边反抗边喊。
“老师说的,你还嘴硬?叫你拧!叫你拧!”
一旋儿横。
二旋几拧。
三旋儿打架不要命。我头上有三个旋儿。
也是个敢拼命的主儿,可是。
我被压着,只有挨打的份儿。
“哪个老师说的?”我大声喊。
“甭问!”大头打着说。
打。又打。而且,他们撕了我的书包、课本、作业本,折了我的铅笔。
踹扁了我的铅笔盒。
幸亏惊动了锅炉房里一位长大胡子的工人,跑出来一喊。
大头他们一哄而散。大胡子抓住了大头。我坐在雪地上,老半天站不起来,肚子被踹得伸不直腰。
“***!”大胡子厉喝,一日山东土腔:“一帮打一个。
大的打小的,你娘的喝尿长大的!”
“他向老师告我状!”大头一梗脖子。
啪!大胡子一嘴巴,打了他个滚儿。
拧着耳朵又提溜起他,拎得他直踮脚,双手捂定耳朵。
嘴却被连带着歪得露槽牙。
“说!***啥坏事了?”大胡子一瞪眼。
“不说!你问得着吗?”大头嘴强。
又两耳光:“说不说?”
“别打了!”我缓过气,疼得可以将就忍受。
喊:“要打,我和他一对一干!”
大胡子吃惊地望着我:“好小子,有种。”赞赏地点点头,又冲了大头,“***,说不说?不说,老子揪下你鸡巴喂狗!”
大头焉了:“我扒女厕。”
“叉!这还不该告?”。大胡子拧着大头耳朵前后扯晃。
大头便东倒西歪。
我大声申辩:“我压根不知道你扒女厕所?”
“放***罗圈屁!”大头狠唾了一口,“老师说就是你告的,老师不会骗人!”
“哪个老师?”我气得发狂。
大头愣了会儿:“她不让我告诉你;是崔玉芳!”
我立刻气得象被电击了,浑身乱抖。
恨不得血呼啦狠狠咬谁一口。
难以置信!难以置信!
大胡子逼着大头讲出了实情。上午,大头看见我们班几个女声上厕所,就扒窗看。女生们杀猪般尖叫。他便跑了。中午,崔玉芳找到他。
先说要给他处分,开批判会,吓得他又气又恼,然后说是我报告的。
并说,只要他不对人说老师提到了我,便不追究他的错误;继又一番安慰,鼓励他改邪归正;再加上一通威吓。说,如泄露出去。非给他处分不可。大头向她保证不外传,就约了人,在路上堵我。
我在一无所知的时候,已被人暗地里安排好了。我胆战心惊,不敢把园丁和阴谋家联系起来。
如同虔诚的教徒不敢把上帝和魔鬼联系在一起一样。但我明白了。
崔玉芳恨我,用了借刀杀人计。
园丁残害花朵!尽管我是狗尾巴草,原称不上花。
也不值得爱惜。
太胡子问我:“你真的啥也不知道?”
我急得直跺脚。
泪如泉唢,指天发誓:“我要知道一点儿,是狗鸡巴!”
大胡子冲大头:“女娃子们看见你扒窗没?”
“看见了,还叫来着。”
“这不结啦。
她们能不跟老师学舌?”
大头也明白了。
我委屈得号啕大哭。我恨。
恨不得捅塌天!我要抗争。后来,我千方百计破坏崔玉芳的自行车,扎车带,扔铃盖儿,终于弄得她改坐公共汽车上班了。这是后话。
大胡子教训了大头几句,放了他,便拉住我的手,蹲下,撩起衣襟擦我脸上的血。他的手黑,粗,火,方脸,胡子支支楞楞,象硬毛刷子,额头上有几道直如刀砍的抬头纹。他说:“孩子,你一准儿是个捣蛋鬼。
要不,老师会害你?”他使劲摇摇头,相当程度地感慨道:“人这个东西呀!人这个东西呀!”那口气,象有无限深刻的意义在这两句话中,语气那么重,我至今也忘不了。
我听着。
“孩子,人不能短了志气。卖了孩子买笼屉,不蒸馍馍咱也要蒸(争)口气!”
我大恸!这安慰。
这鼓励,感动得我痛哭流涕,象只发了狠的狼崽子。我暗暗下定了争口气的大决心!
“我送你回家。”
“不。
不。”我慌恐。书包和书包的内容完了蛋。
我不敢回家,妈妈一定正手握枣木擀面杖干等我回去呢。擀面杖的性质,我的皮肉是深深地理解的。我问:“你叫什么?”
“我姓王,人家都叫我胡子王,在这儿烧锅炉,干临时工。”
“我忘不了你,一辈子……”我哭着跑了。
胡子王喊我,追我,没追上。
***!这样的夜!这样的雪!夜,黑得一塌糊涂;雪,飞得乱七八糟。夜。
黑得象沤烂的馒汤,又稠又糨;雪,象零乱的思绪,毫无秩序。我不哭了,捧了把雪,擦擦脸上的血。
骂声崔玉芳的祖宗,在昏暗的路灯下,瞎走。路灯摇摇晃晃,分明是冻硬的死鱼眼;泛着可恶的冷光。
又分明是死人脸上阴险的惨笑。肮脏的夜,被杂乱无章的雪东抹一把。
西搽一把,涂得花里胡梢,斑斑驳驳,难看得真实可信。我的棉袄是前年做的。小。只要我双臂向上一伸,肚下就会露出来。破棉袄。
何止小,且硬,且冷,且油亮。
套在光膀子上。
象铁。冷风钻进来,认真地数我的肋条骨,咯咯楞楞。我揣着手,裹紧棉袄,冻得骂大街。
饿,前肚皮贴着后脊梁。真难熬!
“叽……叽……”微弱的、垂死的鸟叫,传入我的耳际。我顺着声音找到路灯下。被雪装扮得分外妖娆的垃圾堆上,一个破纸盒子里,盛着两只小鸟。一只已冻死。
另一只在勉强挣扎。它身上落满了雪,乳茸和灰色的新羽相杂。是被遗弃的雏鸽。好可怜!我赶紧捧起它。
把这团小小的冷肉肉,塞进棉袄抱紧。它简直就是一小块冰。
凉得我乱打牙战。我向我和七月的“宫殿”走。路灯光如蒙尸布,尖利的北风把它扯得破破烂烂。北风粗暴地往我嘴里灌,没头没脑塞了一嘴。
苦得古怪。原来北风也有味道!雏鸽缓了过来,往我腋下瞎钻,拱得我痒。我爸曾是信鸽协会会员。
养过不少鸽子,且精于治疗鸽病,诸如口黄、长痘①之类,药到病除。他爱鸽子。六零年困难,没吃的,就把鸽子都吃了。我和弟弟毕竟比鸽子重要。看着妈妈一只只摔死鸽子。
开膛褪毛,爸爸背过身去,伤心落泪。
“小东西。
别闹。”我说。
我的“宫殿”在土建学校里,与我家的院子一墙之隔***那儿有座大跃进时盖了一半就下马了的宿舍楼。
一直废弃着。楼的结构已完工。
尚未内外装修,样子破破烂烂,十分寒碜。大楼被一大片高大的钻天杨包围。
在施工中曾摔死了个工人。
晚上。
它瞪着一排黑洞洞的窗户。阴森森的。原先,土玩闹之类,常带了婆子到楼内刷夜②,鬼哭狼嚎,厮混。后来。
公安局来人把整座楼的门窗都用铁板钉死了。
没人进得去,楼内才安静了下来。只有我和弟弟能进去。我家院子里有个 防空洞,出口在厕所后面,从来没有人去。弟弟 从家里偷了锁。
把防空洞出口的铁盖锁了。下了防空洞。曲曲弯弯走一百多米。
有道铁门。过了 铁门是个大厅。厅左有个方形大洞,二十米长,极狭,只有孩子才能爬过去。之后,就到了废弃的楼下。楼下有几十间地下室。
钢筋混凝土结构,坚固无比。本也是作防空洞用的。地下室冬暖夏凉,很好。001号室内,有我和弟弟的两张“床”,砖铺的,上铺三层草垫子。
挺软。这里是镘室。002号是厨房,因那儿有烟道,自来水,且有我们从垃圾堆里捡来的铁锅,积攒的木柒和自己盘的泥灶。我们在这儿煮过老西子吃。地下室里永远是黑的,我们有墨水瓶做的油灯。我们喜欢黑古隆咚,一到黑处心里便踏实。穿过三道铁门。
可从“宫殿”的底部升到楼上。空空荡荡的楼里依旧是黑,因门窗都被钉死的缘故。楼道里到处是碎砖烂板。
钢筋头子七出八翅,很难走。有两层设有楼梯,我们藏了木梯,用时可取来。五楼顶有很大的楼梯问,一门通楼梯,一门通平台。平台有篮球场那么大。很宽阔。有时。
我和弟弟跑到平台上,从浓密的枝叶间俯瞰我家住的小院、胡同。
看骚动的游行队伍从街上走过,摇旗呐喊敲锣打鼓,唱着“要古巴。
下要美国佬”。
声援古巴,反对美国:在古巴吉隆滩登陆。乱糟糟的。于是。
我们便对比出一种与世隔绝的安全感。对别人来说,大楼是可怕而神秘的魔窟;对我和七月来说。
大楼则永远是安全而自由的“宫殿”。我们趁一座大楼!这还不够妙吗?我们可以在“宫殿”里为所欲为,储藏洋画、弹球。糖纸、冰棍棒棒,生火做饭,构筑堡垒。
乱画乱写。
胡说八道,火叫大喊,翻跟头折把式,无所顾忌,不用担心,任凭我们野,闹翻天也不会有人来打 屁股。我们是大楼的主宰。我们熟悉大楼的每一个角落。就是在黑暗中奔跑,也决不会碰上角钢或绊上钢筋。 我推开001号的铁门。
室内油灯已亮,弟弟正坐在草垫子上等我。
“哥,”他叫我一声,“你怎不跟丫挺们的玩命?照他们嘚儿上踢呀!”
一定是哪位同学回家报了信,所以弟弟已知 我挨了打。
“七月,”我从怀里捧出雏鸽,“你看!”
“咦,小鸽子:”弟弟从草铺上跳起来。
捧过 去,凑到灯前看。
“是洋斑点。”我说。
指丁指雏鸽的眼睛。
“刚出 眼沙,还是桃花沙昵。”
鸽子的种类有三个系统。一类是野鸽子,有 野娄、野白、野黑等品种;二类是家鸽系统,有 点子、家白、墨环等品种;三类是洋鸽系统。
有 洋娄,紫楞、洋白、洋斑点等品种。洋鸽类是鸽 子中的最上品。
洋斑点又是洋鸽类的最上品。洋斑点又叫雨点,多见的是墨斑点(深雨点)和浅斑点(浅雨点)两种。杂于深浅之间的是中雨点。还有一种紫雨点,系雨点与红绛鸽的杂交品种。雨点性①最大,飞行速度最快,耐久力最强。国内所有的信鸽比赛,名次靠前的都是雨点。
无一例外。
“它太小。
没大鸽子喷食,会饿死。”别看弟弟不大。
对鸽子也懂一点儿。
小鸽子不会自己吃,要大鸽子含着它的嘴,喷喂。七天之内大鸽喂雏鸽鸽乳。
然后喂消化过的食物,然后喂饲料,总得一个多月,小鸽子才能学会自己吃食。
“没事儿,”我说,“咱们给他喷。”
我记得爸爸把红豆嚼烂,嘴对嘴喂过小鸽子。
“行吗?”弟弟怀疑。
“行。爸这样养大过好几只鸽子。”
“爸叫我给你送饭未了。”弟弟说,“爸说。
叫你先别回家,藏几天,等妈消消气。妈说要剥你的皮呢!哥。
爸还叫我给你带来被子。爸说明天要见你。
在街上见你,看你被挨打得重不重。爸还说,他要揍大头,叫别把揍大头告诉妈。冬天夜里冷,叫你找个暖和地方过夜……”
“别说了!”我心里烦,大声打断弟弟,“我不能见爸。
爸见我这样会心疼。你回去告爸,我没事儿。别让爸打大头,哪天,咱哥俩去克他一顿。
爸是大人,打大头让人说。”
“爸真好。”我心里一阵热。
想,“等我长大,有了力气。
能挣钱了,好好养活爸,让爸美美地 过一辈子。” 雏鸽一身乱毛。
样子难看,大概是没长开的缘故。
我和弟弟给它起名叫“”。
注:① 口黄:又名鹅口黄,鸽子的呼吸遭疾病,可传
染;痘儿:鸽子的皮肤病。
块状疮斑。
②刷夜:流氓黑话,指流窜住宿.
在五层楼顶通平台的楼梯闻里,我们用软草 给絮了个窝。选择这里。
是因为这儿高,光 线好,通风,隐蔽。我们把通搂梯的门上了锁, 把通平台的门插上,又把门板敲下一块,让阳光 射进来。等长大了,会飞后。
可以从此地出 入。这样,我们为造了一个很好的家。将来, 就是有人看见楼顶上有鸽子飞,也不会想到这儿 有鸽子窝,会以为是过路鸽子。因为,在楼下, 人们看不到楼梯闯;何况,钻天杨把整座大楼遮 得严严实实。一切都挺好。
弟弟给我送饭,我就住在“宫殿”里。
陪杂 种。我和弟弟轮流给喂食,把窝头或豆子放 入口中嚼烂。用唾液拌匀,然后,唠起唇,含住 鸽子的小嘴,用舌尖往它嘴里顶食。小张大 嘴,使劲拱着够吃,欢极了。我们蹲下,一张手, 它就跳上来;一捧起它,它就急急忙忙奔我们的 嘴去找食,连扑腾带闹。喂熟了,只要我们一努 嘴。
它便急如星火般奔来,叽叽叫。真叫人快 活。长得很快,乳毛一褪,便很有样子,不 再是窝窝囊囊的酸德行。两个星期,它身上便覆 满了灰羽,背和翅上,齐整地排列着黑色的斑 点,好看。可以喷给它整粒的玉米豆了,但它还 不会自己吃。
一粒豆儿,叼半天也吃不着,偶尔 吃进几粒,也吃不饱。我和弟弟一来,它便高兴 地围我们腿转,偏着小脑袋,望着我们,叫个没 完。喜煞人。它的鼻瘤长出来了,上鼻花和下颏 的鼻花连上了。上鼻花特大,人字形。
中缝很深, 鼻孔大。鸽子飞行时心跳次数是平时的数倍,靠 肺与气囊双套呼吸系统供氧。鼻孔大,是呼吸系 统强健的外在特征。下鼻花叫“斗儿”。它眼的外 皮很宽,长出了皱皱巴巴的肉裙,又高又厚,叫 风挡(眼瘤)。风挡高的鸽子可在大风沙中抗风雨 上,风挡可挡住风沙。它的后脑到嘴角距离特 长,前庭宽阔,头顶平。
额头方形。这种头形的 鸽子脑发达,方向性好,性大,且飞行中空气阻 力小。它的限虹彩清晰。
眼沙层次清楚。
分布均 匀,沉结沙层厚实;二线线口①宽且长,瞳孔收 放能力极强;两眼各有眼痣②一,左眼如带。
右 眼如米;放大镜下可觅。
瞳孔内眼底阔厚。鸽之 优劣,八分在眼。眼是信鸽内在素质的集中体现 处。每次,喷它个嗉子歪后,它便站在我或弟弟 的肩上,歪头看天。
专注地,一动不动。门板上 的一块天,蓝莹莹,很有吸引力。有时。
它奋力 扑翼,脚跳而且蹬。
笨拙地原地转圈圈,样子愚 痣者为稀且佳。 蠢可笑。
与其去上学,看崔玉芳那满是蝴蝶斑的黄 脸,不如在“宫殿”里陪小。我憎恶学校,憎 恶人们对我的憎恶。课堂上,必须手背后坐,不 得稍有动作;下课时。
不得奔跑喧哗;走在楼道 里,要蹑手蹑脚如行窃的小偷;见了老师,要顺 顺溜溜。
捡好听的说;做作文,要说假的,编一 通捡了一毛钱交警察之类的瞎话。吹,反正税务 局的税种设计没有吹牛税这一项,捡老师爱听的 吹呗。说真话可不行,因儿童的真话都是童趣, 没有雷锋那么崇高伟大。我写过一篇斗蛐蛐的作 文,句句真话。
崔玉芳竞给了我负十分。按她的 优劣标准,这是很公平的。我有好多事想不通, 也不愿想这些事,想不通就让它想不通。但我也 看明白了,好学生都是一个样,上课如呆木头。
下课如被骟的绵羊,见了老师如讨好主人的狗! 我则不同。
顺着儿童的天性长,疯跑,上槽,下水,翻窗户。
做鬼脸,理所当然地被当作坏孩子。
我不上学,陪住“宫殿”,读小说。在那些天里,我读了高尔基的《童年》。这本书深深地 激动了我,作家笔下那一群流浪的野孩子,都是 可爱的纯真少年。高尔基的外祖父和妈妈一样, 总是打孩子,而格里高里却是个好老头。在我看 书时,爱站到我肩上,注视门上方方的一块 天。有时我也陪它看天。那块天,象本未翻开的 童话书,藏着幻想和诱惑。我也常和说点什么,盼它早日飞翔,做蓝天上的勇士。
我不能总不回家,也不能总不去上学。两星期过去了,我回家。
挨了顿思想上有所准备的打。我去上学,被崔玉芳罚站两节课。全班学生都坐着,独我站着,坐具象磁铁。
吸引着站酸的屁股去放置,但我不敢。我望着崔玉芳的黄脸发狠,想:“我一定要飞上天,叫你们这帮丫挺盼瞧瞧!”
一天。
放学后。
我和弟弟去看,发现它 的窝空了!我们又惊又急,以为是野猫叼走了它。
正惶惶。
从门洞歪歪斜斜飞进来,绕我们飞 了一圈,落在我肩膀上,兴奋得咕咕叫。它上天 了:我和弟弟欢呼,跳。小羽翼丰满了。
体形流畅,前胸宽。
立着,精精神神。它脖子上的毛,正看紫。
侧看绿,闪耀着金属祥光泽。美。
它羽上长出了一层滑石粉似的白霜。
是油脂,防雨的。怕把它摸脏,我和弟弟在抓它之前,总是先戴上白手套,以保护它的防雨霜。别看我和弟弟是两个极脏的孩子,手套却永远是雪白雪白的。
经过认真讨论,我们决定把拿给爸爸看看。爸爸是行家。弟弟拿了去,回来向我报告:
“哥,爸说特份儿!长翅,短棍儿尾巴,飞得快;胸脯宽,胸肌块儿,劲儿足;头好,眼棒。
性大。爸说让咱们好好养,甭叫妈知道了养鸽子 玩。爸还说,是只公儿。”
①线口:俗称二线,指鸽眼瞳孔外缘的黑线。
以宽且长者为优,是信鸽素质优劣的重要标志
② 眼痣:鸽眼跟沙层中的沉积色素。鸽子以有眼
上学就上学。
我上学,心也在鸽子上。
崔玉芳见了我,依旧是恶眉恶眼的,没好脸子。
学校开家长会,崔玉芳对郭教授点头哈腰,一个劲儿夸他女儿郭小慧聪明。唯对我爸爸不客气,当着那么多家长的面,把爸爸挖苦了一顿。说我爸爸光管生不管养,说我是哺乳类动物,不是念书的材料,就配去当小工,出臭汗。爸爸脾气好,不爱跟人吵架,回家来,丧气地白了我一眼,一天没吃饭。整我便罢了,还整我爸爸。我气!想出了个治崔玉芳的高招儿。
我抓了十来只蜥蜴,上课前偷偷放到崔玉芳的粉笔盒里。上课铃响了。
崔玉芳进来,班委郭小慧喊:“起立!”
乒乒乓乓,一阵桌椅响,大家站起来。
“坐下。”崔玉芳腋下夹着一摞作文本,拿着谱,点点头。
又是一阵乒乒乓乓。
崔玉芳走上讲台。我急迫地期待她去拿粉笔,眼睁睁看她把手放到粉笔盒上,又拿开了。
“王东山!”崔玉芳叫我。
我只得站起来。
“同学们。
”崔玉芳冲教室里扫了一眼。“今天。
我要给你们念两篇作文,一篇最好的。
一篇最差的。我留的作文题目是《我的老师》,而王东山写的是什么呢?大家听听,然后评论一下。”
她用极端鄙视的语调念我的作文:“我的老师是只英勇的小鸽子。我叫它……”笑声。
“它是被人扔掉的。我佩服它。它会飞。飞得可高呢。星期天。爸带我和弟坐三十六路汽车去门头沟放它。它飞上天。转大圈。越转越耐。就往城里飞。我们坐车回家。它早到了。它飞得真快。爸说,鸽子是灵物。它不迷路。我爱……”
笑声。
“要向学习……”
笑声。
“长大了也到天上去飞。天上多好呵!”
念完了,崔玉芳冷笑一声:“想入非非,还想飞?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又拿出一篇:“这篇是郭小慧写的。”她用充满感情的声调念。
酸溜溜的让人牙根发麻:“我的老师崔老师。
是全世界最好的老师,是少先队的贴心人,她有一双美丽动人的大眼睛……”
我赶忙看崔玉芳的跟。咦?怪!那眼既不美也不大,倒象席篾没割透青皮的生山药蛋。大概全班都坐着,独我站着,所以看得清。
“她长着一头美丽的黑发”
那头烫得像羊尾巴卷儿。
“她长着一双美丽的手,会写美丽的字,她对我们美丽的笑”
我却总见她哭丧着脸,象我该她三吊钱。
“崔老师好,而王东山说她不好,说崔老师势利眼,我及时报告崔老师王东山说势利眼,得到了崔老师的表扬,我们要和王东山斗争,保卫崔老师,崔老师是全世界最好的老师。”
“呸!”我心里狠狠地吐了一口。
“大家听清了没有?”崔玉芳高声问。
“听、清、了!”小学生们响亮地答。
“好 开始评论,谁先发言?”
举起了一片手...
“王贵宾”
崔玉芳点名。
王贵宾站起来,他是男孩,少先队小队长。他气愤地说:“王东山自由散漫,不尊重老师。他叫‘’老师,干嘛不跟‘’去学课,上学校干嘛?”
“好极了!”崔玉芳冲他笑笑。
点点头,“驳得太好了!太好了!”
糜若西站了起来。她是女孩,臂带两道杠,也是班里的小头目。她说;“反正吧,郭小慧的作文好。反正吧,她说出了我们的心里话。反正那个吧,嗯,我们要保卫老师,和坏人坏事斗争,斗争……反正吧,完了。”
同学们积极踊跃地发言,争先恐后批判我,唯恐来不及地向崔玉芳表忠心。
骂得我狗血喷头,吹捧得崔玉芳飘飘然。
“你呢?”最后,崔玉芳冲我。
我愣了一会儿,一腔怒火激不可遏!想:“我写我的作文,关你们什么屁事。
都是马屁精!”
见我不言语,崔玉芳命令:“坐下。”
“不,我要说!”我气愤得不顾一切,“我爱,人家扔它在雪里,可它愣活了!是我一口口喂活它,它还飞。爸说它棒!我也要飞,到天上去!我不爱老师,老师害我,叫六一班大头招人打我!老师欺负我爸……”
“住口!”崔玉芳脸白了,啪!啪!挥教鞭打讲台。
样子真够“美丽”的,“造谣中伤!信口开河!无法无天!我为你呕心沥血,呕心沥血!你打了架,往老师身上栽赃陷害!”
全班哗然,一双双气愤的眼,瞪着我。
我挺着腰板申辩:“大头告我的!是真的,胡子王是证人!”
崔玉芳样子凶得象要咬人,唾星四溅:“又有什么胡子王。
胡子是强盗的别称,你知道吗?明天让你妈上学校来,听见没有!”
“你告家长,不就是想气我妈,让她回去揍我吗?”真可恨!这是崔玉芳治我的绝招。每次,只要我妈被她找到学校,第二天,她准能看见我脸上肿起的巴掌印。当然,我也看得见她脸上那称心如意的笑。
“同学们,”崔玉芳说,“他撒谎,别信他的……”
“谁撒谎谁是狗鸡巴!”我大叫,可没有一个同学相信我。我后来才知道,人们更愿意相信谎言,要想让人们相信一件真事,很难!
“住口!”很多同学冲我喊。
崔玉芳大动肝火。
挖苦我,训斥我。
诅咒我。她的手习惯地放到了粉笔盒上。我全神贯注盯着她的手,紧张地期待着。
“我不要你这样的学生。
你去拜鸽……”她气得手舞足蹈。
哗啦!碰翻了粉笔盒。
“啊……”她发一声吓掉了魂的尖叫,如正在得意却突然挨了棒的猫。
狼狈得精彩!大丢威风。一群极其可爱而又丑恶无比的爬行动物。
惊慌失措地窜出,四下疯爬夺路。
哈!开心。
“四脚蛇!”糜若西吓得直放屁,大哭。
教室里炸了!惊心动魄的鬼哭狼嚎。
我大快,一恶毒地冷眼观望,可却笑不出,脸上紧绷绷的。
崔玉芳揪着我的头往墙上撞。
我额上立马坟起数块。我小,打不过她,被她推进了校长室。学校本要开除我。
后经调查,有大头的如实坦白和我找来的胡子王的确凿证词。
学校理亏。
也就不了了之了。崔玉芳继续教书,我照旧来听。
胡子王是好人,我下了学,常到锅炉房找他玩,还帮他出炉渣。
妈妈气极了,认真负责地把我打了一顿。我不恨妈妈。爸爸说她肝不好。
火气大。我家穷。
穷生气。妈妈毕竟疼我,我得急性痢疾,她背我上医院。她身体弱。
累得不行。我也不怕她打,长一身骨头,不挨打,省下它干什么?
换好了两根大条①,第三根大条正在长。
新条的颜色比乳条深,很嫩,能看见条管里殷红的血。它的翅膀极其有力,我得使好大劲儿才能拉开,一松手。
啪!翅子闪电般又收回去。爸爸也喜欢,说,养了一辈子鸽子,很少见到象这么出色的品种。特爱飞,不象破点子之类。
就爱蹲窝,翅膀都显得多余。
懒洋洋的。它飞的姿势好看,翅膀拍击短促有力而节奏分明。一下下,问隔较长,快得象闪电,不象家鸽,飞起来忽忽悠悠,翅子软绵绵。
弟弟和我,最快活的事就是看飞。它一上天,就把我们的心也高高地挂到了天上。随着它,一会儿抗风疾上,一会儿顺风直下,一会儿翱翔,一会儿冲刺;紧张一阵,舒缓一阵。它的眼越飞越亮,眼沙层干燥了起来。鸽子越爱飞,眼越亮,没飞出来的鸽子,眼乌黑吧叽,不明透;训练有素的鸽子,眼沙层是干燥的。不管飞多高,只要我或弟弟站在“宫殿”平台上一招手,它便一个俯冲,在空中划一条长而优美的弧线,高速扎下,落到我或弟弟肩上,看看我,看看他,咕咕咕,象有发不完的牢骚似的。它爱站在我或弟弟肩上梳理羽毛。它先把毛乍起,用力抖抖身,然后用嘴很快地啄,之后,一根根慢悠悠捋大条。鸽子的每片羽毛都由许多横丝组成。
横丝上有肉眼看不到的排钩,互相牵合,要不断梳理,令其整齐。所以,除了飞行,每天都要用很多时间整理羽毛。
那天,爸爸倒大礼拜,我去上学。
不在家。放学回来一看,不见了。我问弟弟。
他告诉我,爸爸向他要了鸽子。
骑自行车到天津去放飞。我当时就急了。
冲弟弟大叫:“混蛋!还小。
姥姥也飞不回来,丢了。
我找你算帐!”
弟弟害怕了,躲着我说:“爸说。
飞不回来的鸽崽儿。
不是好鸽子,丢了不可惜。”
我给了弟弟一嘴巴,打得他一栽歪。见弟弟委屈,我的心立刻软了,但气难消。我心疼爸爸,知道他因买不起去天津的车票,才骑车去的。我埋怨弟弟:“你怎不拦住爸爸?骑车走这么远,还不得累坏?你呀。
废物点心!”
“爸说,肯定会回来。
还叫我记住它归巢的时间呢。”
“屁!啃(肯)腚(定)?啃屁股吧!遇见鹰。
挨了枪,迷了路,怎办?”
弟弟不说话了,我们坐着,守着鸽子的空窝发傻。
直到天黑透,也不回家吃饭,就这么干坐着。我催弟弟回家吃饭,怕他饿坏。他不回。
说要回一起回。只好,我和他回家去吃大眼儿窝头。
第二天,一早,下雪了。倒霉,快到春天了,倒下起了雪。雪下得混蛋!北风好不要脸地大唱下流小调,漫天大雪稀里胡涂飞,乱七八糟落。
落地就化。这天!爸爸怎么骑车回来?又怎么飞?我和弟弟都没上学,提了个马蹄表,匆匆喝了棒子面粥,就上“宫殿”。
蹲在鸽子窝旁,向门上那块天看。我琢磨,爸爸要骑八、九个小时的车,到天津天也黑了,得在火车站窝一夜。
今天早晨才能放鸽子。今天下雪。
飞不回来了。我和弟弟对脸坐着,默无一语,只顾向天看,看得心如火焚。弟弟不时叹口气,拖着长长的尾音,象个倒霉的糟老头。马蹄表疲倦地滴嗒响。
响得可恶。
灰心丧气的。
“哥,会不会……”弟弟绝望地说了半句话。
“不知道。”一想到会丢。
我比丢了魂儿还难受。
时间过得疲疲遢遢。
熬得人不耐烦。
九点三分二十七秒。
“哥!看!快看!”弟弟突然平地跳起,发狂大叫,兴奋得双拳击额,如癫如痴,破棉袄在我眼前疯疯魔魔狂挣乱舞。
!飞回来了!
“好!”我大叫,捶胸顿足。
忘乎所以。
“!!!”我和弟弟有节奏地喊、跳、击掌,象发了癫的猪。
我勇敢的,像一支黑色的神箭,穿透飞扬的大雪,横抗呼啸的.北风。
从天边射来。
双翅迅收,直落千丈,不须盘旋,直接流星般高速而下。
穿门入洞,急刹车一般。
双翅前兜,展尾。
咔,落到地上。
冲我们快活地叫;“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我急忙伸手抱它。
“手套!”弟弟提醒我,并递来白手套。
我连扯带拽带上手套。
抱起。
用脸蹭它的头。弟弟也凑过来。
轻轻抚摸它。它身体冰凉,胸上、翅上结了层冰,一根新生大条的条管振裂,鲜血染红丁长羽。它腿上有一圈胶布,上写:“某年某月某日7时整放翔。”这是爸爸的字,我认得。
京津之间,直线距离一百一十多公里,飞行两小时三分,还是只未成年的小鸽子。
①大条:指鸽子翅上的长羽。
爸爸告诉我,北京有个养鸽子的权威,什么什么研究所的副研究员,人们叫他鸽子那。那是满姓,他是旗人。他伶仃一人,一直以鸽子为命。他写过本叫《信鸽》的书,被信鸽协会选定为指导书,我看过。关子他的养鸽子,有许多神奇的传闻。
以口头文学的形式,在养鸽子的人中间流传。信鸽协会里。
他差不多是神。他的信鸽,是最杰出的。去年秋季,他有一羽贝林考克斯①种浅雨点,参加了自武汉至北京的竟翔,四十一小时就飞回了北京,神了!那鸽子当时才一岁。据说那只贝林考克斯是黑油沙眼,全天候飞行型。
夜间也能飞,全凭跟沙色素类型好。四十一小时一千一百多公里。
在当时是超纪录!经他鉴定的鸽子,是优是劣,百不失一。据说他很诚实,从不骗人。一次,他在鸽子市上花了三十块的高价。
买了一只受了伤的。
秃尾巴、断翅膀的母雨点,而鸽主要价原只有两块。人们说他懵了头。
他也只是笑笑。后来,秃尾巴孵出了那只杰出的贝林考克斯,以其无比优良的遗传。
向人们证明了它的价值。人们才如梦方醒,原来秃尾巴是世界著名鸽舍的绝佳种。人们咂着舌头,都说他有慧眼。贝林考克斯的名字如雷贯耳。
有几个鸽子迷合伙凑了三千元,要买它,取它的崽儿。
鸽子那都没卖。这是有信鸽交易以来卖价最高的一只鸽子。它的身价。
顶三十只出色的信鸽。他每星期日上午十点,准到鸽市去。
鸽市,不只是买卖鸽子的地方。
而且是鸽油子们交流养鸽经验的场所。在信鸽协会时,爸爸认识鸽子那。当时北京的鸽市在东直门外。
那是个星规天。
我和弟弟朝爸爸要了几毛钱,书包里装上。
坐七路电车直奔鸽市。总有上千人吧,有买有卖。市上,除了卖鸽子的。
也有卖鸽哨的,卖老玉米虫、高梁米的。
卖鸽子药的,还有卖汽枪子弹的。有好鸽子,也有不怎么样的。
什么两头鸟、紫半截儿,各色鸽子都有。我和弟弟先转了一圈儿,看看行市。一般的鸽子,价在两三块之间;好一些的,二三十块一只。最好的是一只森林雨点。
价出到一百五十块。森林雨点真漂亮,属墨斑点一类,浑身又黑又亮,翅上却鲜明地夹有两根白大条,这是难得的返祖现象。所谓白羽翅,即是指此,它的脚环号和归巢证告诉人们,它是去秋武汉至北京竞翔比赛第十四名。我和弟弟听人家讨价还价,偷偷看看书包里的小,被森林雨点比得没嘛了。我们挤出入群。溜到鸽市边上,这儿人少些。对面来了个叨烟卷的大小伙子。
身穿大翻领运动衫,看了看我的书包。
大大咧咧地问:“嘿,小哥们儿,有鸽子?”
“有。”我答。
“喽喽嘿。”
我戴上白手套,捧出。他看了看说:“就这破鸽子。
还往市上拿,砢碜!老不说,还是只母儿,臭大粪!”
“是小公儿,刚动第四条。”我说。
“瞎白呼。蒙谁?蒙我?老子玩鸽子的时候,你还拉绿屎昵!瞧瞧瞧瞧,这儿,嘴角这么多疙瘩。
嘴下头还长鼻泡儿。
就是喷崽儿喷的。还还还什么什么小鸽子没准儿是换第三茬大条了吧?跑这儿唬人骗蛋来玩,哼!”
“是换乳条。”我说。
“你小子,真拧。这柴鸽子还好意思往外拿!瞧咱的。”他从挎包里拿出只雪白的点子:“瞧瞧这风头。
这鼓脑门儿。
这小嘴儿,这金眼儿,稀了!怎么样?”
弟弟红着脸(他和生人说话脸就红)说:“我爸说,点子看着行,样子货,顶柴了。”
“呦喝!真敢开牙呀!不比你这破瓦灰强?”
“不是瓦灰,是雨点。”弟弟说。
“小丫挺的,得得得得得,什么价?”
我反问:“你看呢?”
“一块二我买。”
我有点恼火:“卖肉吃也值一块二。起码五块,少了不卖。”
“喝喝,就这玩意还要半张?有半张买两对儿这样的!”大小伙子呸了一口。
冷笑着走了。
又来了几个买主,都说不怎么样。他们说得头头是道,都有个内行样子,有的还争论几句。一个钟头过去了。
我听到的对的最好评价是:“这鸽子还凑合。”人们对它的最高出价是一块七。
快到十点钟了,我们又回到鸽市中心。那只森林雨点。
已有人出价到一百八十五元。但鸽主还不肯出手。
他还等着行市看涨。
有人喊:“鸽子那来了。”
人群自动闪开一条道,一位五十来岁的小老头走过来,跟熟人点点头,直走向森林雨点。
买主说:“那老,您瞧这只森林黑值多少?”
“您瞧,您瞧。”鸽主赶忙递过鸽子。
鸽子那粗略地看了看,从兜里掏出眼镜,又放回去了,问:“什么价?”
“我出一百八十五块,这老哥儿还嫌少。”买主说。
鸽子那笑笑。
平平淡淡地说:“鸽子不错,可价高了点儿。说实话,这只鸽子顶多值一百二。”
他还了鸽子,调头就走。
鸽主在他身后嚷:“这鸽子有名次!”
鸽子那回头笑笑:“知道知道,不就是第十四名嘛。”
神了!在我和弟弟眼里,鸽子那简直是神!一槌定音。瞧他,这儿遛遛,那儿瞧瞧,从容地和人聊天,受到所有人的尊重。人们拿来鸽子给他看,经他定的价,就是铁板钉钉。我们跟着他围鸽市转了一大圈。’听他和人谈话,真长见识。他要走了,和一个熟人说:“今儿市上没几只好鸽子,就那只夹白条的森林黑还算不错。”
“还有好鸽子!”听了他的话,我生了股不平之气,冲口而出。
鸽子那回过头,冲我友善地笑笑:“小朋友,口气不小,带鸽子了吗?”
我点点头,心怦怦跳得猛。我面对着的是权威。
鸽子那说:“拿出来看看。”
我紧张地捧出。鸽子那接过去,粗看了看,立刻指出眼镜戴上。
仔细地看眼,看头,看尾。
拉翅,拽嘴,摸裆。
掏前胸,足足看了三分钟。
他问:“卖吗?”
“人家才给一块七。”弟弟插嘴。
我瞪了弟弟一眼,恨他多嘴,说露了馅儿。
没想到鸽子那哈哈六笑:“多少?一块七?买只老母鸡,都是不识货的瞎子!小朋友,我给你一百七,卖我吧。我有只特别棒的母儿,想用你的鸽子作种鸽,和它出一窝。”
一百七!一块七的一百绪!我真不敢相信,我的值这么多!弟弟兴奋得脸充血、眼放光。我们被这巨价吓住了。
“是秃昆巴比利时母儿?”我激动地问。
“对,是。我想用它堵育个新品种,就缺一只特别棒的高原型小公儿当种鸽。”
要与配对的,居然是贝林考克斯的母亲鸽!好!
弟弟又插嘴:“它,,这只小公儿:俩钟头就飞回来了,您猜怎么着?从天津飞的呐!”
我以为。
听了弟弟的介绍,鸽子那会吃一惊。没想到。他非但不吃惊,反而说:“它就该这么飞。它还小,等十根大条换齐。
会一个多钟头就飞回来的。”
慧眼!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知道什么叫识货。
鸽子那不眨眼地看着说:“真不错,难得难得。走。
跟我回家拿钱去。”
“不,”我说。
“我不卖。”
鸽子那不解:“不卖?那你上这儿干嘛?”
“就是为了叫您瞧瞧。”
“你们小孩子,不会养,好鸽子也养瞎了,还是卖给我吧。要不,给二百块也行。”
“不卖,多少钱也不卖。”
我要鸽子,鸽子那把瞧了又瞧,老大舍不得地递给我。我把向上一抛。
它打了两个脆脆的响膀,立陡陡拔上高空,直接向西城飞去。鸽子那手扶眼镜,伸脖眯眼,观察飞行的姿势。
一直看到它融进那云气苍茫的天空。
“好鸽子!好鸽子!”他连声称赞,“好好养着吧,小朋友。找点儿老墙皮喂它。老墙皮含钙、盐、钾、硝,鸽子吃了长劲儿。常打扫窝,截长补短喂点盐水。窝不能潮,要不鸽子爱得病。”
他亲切地摸摸我的头,走了。
我和弟弟兴奋了好几天,天天向爸爸重复遇见鸽子那的事儿。爸爸也爱听。
百听不厌。他也是鸽子迷。爸爸抽着九分钱一盒的“经济”牌烟,乐喝喝地对我说:“我不是早就说过嘛,是只好信鸽。”
①贝林考克斯:世界著名的比利时信鸽种系。
我、七月、,住在“宫殿”里,这里是我们的王国。
长大了,已动了第八条。它常常彻夜叫,呜鸣拖着长声,很低沉。我知道。
它想母鸽子,痛苦。
天热了,我去找胡子王。锅炉早停烧了。
“小兄弟,”胡子王说,“我没事儿干,被辞了,又找不着活儿,得想法奔前程了。”他装袋烟。
点着,说,“真不想回去。”
我问:“家不好?”
“你还小,不懂人这种东西。我老婆不是东西,奶奶的,稿大队搞上了,跟我离了。还有你这么大个小子,也叫她带走了。”
“家里没人了?”
“没了。”
“你老婆要干嘛?”
“嫌贫爱富。人心隔肚皮。甭瞧世界大,知心人难找。两口子也罢。
亲儿子也罢。
奶奶的,都叫人信不过!”他狠抽了口烟:“人在世上,自己活,也得叫人家活。老话儿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你记着吧。”
“干嘛你害我我害你?”
“嫌碍事。奶奶的,多会子天下人都成了兄弟。
才好!”他垂下头。
发一声沉闷的长叹。
这样一条大汉,居然也会丧气地叹息,而且是这么难受。
我问:“那你想上哪儿?”
“闯关东。我同村里有不少盲流,闯关东在北大荒落下了脚。
说那儿挺不赖。
打的粮食堆成山,吃不光吃不净。我怎么也是一个人吃饱了一家子不饿,光棍一身轻,上哪儿去都是一个屌意思。”
他要了我的地址,说要给我写信来。胡子王走了,我少了一个朋友。我把交给胡子王,让他路过秦皇岛时放翔。
并让他把放翔时间写在胶布上,再把胶布粘在鸽子腿上。鸽子那说得不错,是只好信鸽,它只用了四个多小时就从秦皇岛飞回来了。
长得壮极了。
可惜。
它孤孤单单,缺少一个伴儿。
“咚哒啦咚!咚哒啦咚!咚咚哒啦哒啦咚!”

     这是一篇很好的文章,但凡经历过那个年代的都有那样的辛酸,那样充满回忆珍贵的童年。只是我们笔墨没有胆量涉及而已,真实的,我很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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